發現兩個人要走了,何貞伸手扯了扯另外兩個小夥伴,“走了走了,跟上。”
“還跟上什麼?他們都說了要去溫泉。”梅辛怡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繞到前面先去。”
蒙蒙的白霧好似從溫泉上方擴散了一些,相鄰的一條街上也是霧蒙蒙的,阻礙了眼前的能見度。三個人腳程比較快,率先到了溫泉,洛蛳看到入口的小型牌樓式建築,恍惚中仿佛看到的是活物,上面橫伸出的枝丫都變成了觸肢,在濃白霧氣裡蠕動。碩大的眼泡四下亂轉,昆蟲的節肢正在扭動伸縮,鱗片與絨毛變得栩栩如生。
穿過活過來的牌樓,眼前的景物也稍稍有了些變化,鈣化水坑不再那麼清澈,變成了與濃霧相同的乳白色,層層疊疊的水坑冒出蒸騰的水汽。中央的那顆石卵似乎更大了,一顆巨型的不知名生物的蛋,放置在淺淺的一層液體裡,沿着蛋的底端滌蕩出一圈圈波紋。
洛蛳仰頭往上看,臉上不自禁帶上了一些恐懼,她被石卵的陰影籠罩住,人也被蛋殼上細密雕琢的紋路吸引了。那些原生的花紋充斥着野蠻的生命力,似乎包裹的是一團蓬勃的精華,時刻等待破繭而出。
看着她在出神,何貞從後面扯了她一把,“你還在看什麼?快點藏起來啊!”
洛蛳看到她們兩個各自找個一塊岩石,躲在後面藏身。她自己也跑到一塊鈣化的石塊後,那也可能是石雕,外層有個圓滑的形狀,表面摸上去滑溜溜的,甚至不太像石制。
海興與朱裕兩個拖了十來分鐘才到,海興畢竟是個老大爺了,累得不輕,也不知道他一個村長為什麼非要親自親為,不肯找個壯勞力幫忙。
朱裕也在呼哧帶喘,喘得肺都要出來了。他艱難地摟着屍體,走到石卵前一塊稍大的水池裡,慢慢蹲下,将懷裡的人浸沒在乳白色的溫泉水裡。随着液體逐漸淹沒了屍體的口鼻和臉部,最後整個人體輪廓都消失在了水面之下。
水面上冒出了一串氣泡,要不是朱裕沒有異樣,還以為是滾燙的水正在沸騰。大概花了十分鐘時間,朱裕彎腰站得太久,導緻他腰酸背痛地直了直身體,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腰背,忽然面前一隻手掌伸出,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也着實讓朱裕吓了一跳。他反應了幾秒鐘,意識到那是人的手掌,趕緊伸手去撈,把溫泉裡的老頭撈出來。
劇烈的咳嗽聲,伴随着胸腔裡的氣泡聲,讓老頭痛苦艱難地喘息了半天,他又用了幾分鐘調整自己的狀态,才逐漸平靜下來,裸露的胸背上除了皺褶紋理,就是深色的斑塊,實難想象當一個人類衰老到了極緻,從外部強力注射進生命力,迫使他繼續存在,到底是生命的奇迹,還是另一種迫害。
朱裕攙扶着他,讓老頭依靠自己枯瘦的雙腿走出來,兩個人都濕淋淋地摔坐在水池邊,一邊休息一邊适應新生的軀殼。
另一頭海興也把他的那一具屍體搬到水池裡,忽然間背景音裡傳來了一聲低沉古老的吟唱聲,那是種極難形容的聲響,猜不到究竟是由什麼東西發出的,石卵在微妙地震動,上面一些橄榄狀的孔洞張開,露出幾點蒼綠色的光點。
在洛蛳的眼裡是這樣,但在何貞的眼裡,她看到的确是不同的一面:
那是一些眼睛,細密地分布在石卵表面,由錦繡花紋簇擁着。石質的外殼也跟活了一樣,表層隆起幾條筋脈狀的凸起,原本應該堅硬的部分已經在柔軟地蠕動,導緻石卵橢圓形的外殼産生了一些形變,似乎内部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急于破殼。
“原來它醒了是這個意思……”何貞仰着頭,瞳孔緊縮,面對着眼前的驚變感覺身心震動。
朱裕張着手腳哇哇大叫:“它醒了它又醒了!”
旁邊的已經上岸的老頭,一個栽歪又跌進了水池裡,劇烈的掙紮掀起了乳白的水花,蒸騰般的湧動與波浪霎時翻滾滿了整個水池,把水裡的海興吓得連滾帶爬上了岸。在他身後,一隻枯幹的手臂先探出浪濤之間,又馬上被吞噬了,細小的浪紋層層翻攪,仿佛是一片歡樂的笑鬧聲,兩團肉色的軀體向中間靠近,翻滾、扭轉、合攏,最後笨拙地支撐起來,站在半身高的水位裡。
朱裕震驚地發現,那兩具衰老的身軀被從背部捏合在了一起,皮肉與骨骼都有一定程度的融合,仿佛瞬間造出了一個連體雙生子。兩個老頭都活了,他們都在混沌當中發出怒吼和絕望的哀嚎,兩個人形生物現在已經脫離了人的範疇,成了一體雙身的怪物。
海興往後跌了一步,他摔得不輕,但是此刻完全沒有餘地考慮自己,全部精力都用來表達震撼和絕望,面對着眼前的一幕,卻發不出一個聲音。
水池裡的兩個老頭嚎叫着,同手同腳地、連滾帶爬地爬出了水池,他們沒有固定的方向,跑出了牌樓,還與彷如活物的柱子與觸肢發生了撞擊,砰砰的悶響之後,他們兩個又光裸地跑出去。朱裕和海興着急忙慌地追在後面。
“快一點!”海興自己跑不快,隻能要求對方,“一定要攔住他,不能讓他上街暴露自己!”
朱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自己就像一團脂肪構成的球,同樣的姿态,一點也不比那兩個老頭潇灑地連滾帶爬追在後。
等到他們都跑遠了,何貞幾個才從石雕後轉出。她将眼光凝聚在中間的巨型石卵上,冷靜了一下自己,盡量讓語調不要發抖,提議說:“我們剖開它,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吧?”
洛蛳很不願意贊同她的提議,心裡有一種類似本能的恐懼。但是她的嘴比較笨,又說不出來什麼有效的反駁,隻能嗯嗯啊啊地落在後面。
梅辛怡走到跟前,先輕輕摸了石卵表面一下,竟然同時感受到了粗糙的石質材料的質感,和溫熱的有機質血肉。這種觸感太奇特了,她驚歎了幾聲,忽然看見旁邊何貞抽出刀來,直接噗嗤一刀深深刺入了石卵表面。
就跟開餐了一樣,從裂隙散發出的是濃烈的食物香氣。何貞利索地抽出刀來,雙手指尖略微伸進了傷口,用力向兩邊撕開,香氣越發濃重,甚至到了爆裂的地步,熏得人頭昏腦漲。
看到眼前是一片敞開的血肉時,她停下了動作,仔細地打量,忽然在原地愣住。
她感覺自己的感官和領會能力被分離了,雖然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扭動的、醜惡的、蠕動的肉質,但是腦袋裡憑空感到了一陣快樂,這種快樂幸福感是沒有緣由的,憑空發生的,類似于極樂。所見與所感的一切東西都被籠罩上一層奇特濾鏡,就像看見了鮮麗的顔色和奇幻的美景,體膚感觸到的是溫暖舒暢,把柔潤的春風和沁涼舒爽的夏風結合在一起,伴随着花蜜的香甜,一切美好都在裡面。
等到她再一轉身,面對着自己的兩個小夥伴,已經帶上了一張明媚到誇張的笑容:
“我感覺好極了!今天真是最完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