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悔恨不已,恍如天塌地陷,整夜咬緊牙關,哽着不肯掉淚,挨到天色見亮,渾身最後一絲力氣也熬幹了。
西生輕手輕腳推門上樓,想是要喚我起床,見我背向外躺着不出聲,不敢打擾,進出三回,隻能關好門不再進來。
我心神恍惚,斷續睡了一會兒,心中更為戚然,卻不願再作這頹廢樣,強打精神爬起來。
西生聽見動靜,忙跑進來伺候梳洗,偷窺我神色問:“寶珠姐,要用膳嗎?”
“什麼時辰?”我問。
“快午時了。”西生忙應,又試探問詢,“王爺一早便特意吩咐,備下好多你愛吃的早點,可你一直沒起身,熱過幾回都涼了。要撤掉嗎?”
我愣怔半晌,往臉上拍拍涼水:“将就當午膳吧,沒胃口。”
他這“特意”備的早點,既用心,又不用心。雖都是我心頭好,但好幾人的量,我哪吃得完?他擺這姿态,更像是悔了,想用小恩小惠打發人。
“寶珠姐……”西生見我面無表情掰馍,小心翼翼道,“王爺出門前還吩咐,今日差事辦完就盡早回府,在咱這裡用膳。他讓……你安心修養,他有話想談。”
我将馍掰了又掰,幾乎掰成粉,盯着滿碗泡漲的面,幹巴巴道:“成。看他想怎樣談判吧。”
“這……這……”西生急得攥袖,忽而想起一事,忙從袖中掏出一頁紙,滿臉堆笑道,“王爺還親自開了藥方,說你要是不……不舒服,就盡早照這方子煎一劑。王爺可是最顧念你的啊!”
我接過藥方一觀,雖看不明白,可見那裡頭有一味紫茄花,又記起似乎聽過坊間傳言,青樓女子用這東西避子……
好個江七,果真是要翻臉不認!爺偏不遂他的願!爺就當借個聰明漂亮的種,又不愁養不活!
見我黑着臉将藥方往桌上一拍,西生終是忍不住,又急又屈問:“你到底跟他怎麼了?那不是……好了嗎?怎又像是相互得罪了?”
我咬牙埋頭半晌:“不知道,且等着吧。人在屋檐下,還能鬧兵變不成?不說了,說也沒用,忙你的去。”
揮退西生,我胡亂咽幾口飯菜,平日裡渾身的勁兒像是洩光了,摸着槍也不願練,轉而去東暖閣翻出兵書來,可字一個接一個連着,竟看不懂意思,隻覺時日如此漫長,挨得人骨頭縫裡都難受。
原來,那些個得寵又失寵的娘們,在後院是這樣過的?
這念頭甫一冒出來,驚得我狠掐虎口,暗自告誡:什麼失寵得寵?樊寶珠,你可不能自認作雌!不就是酒後亂性把兄弟給撅了,大不了爺先陪個罪,自此不再見就是!
終于挨到酉正,我正待打發西生去問,清英齋卻來人傳話,說江恒染上風寒,怕過了病氣,今日就暫且不過來。
欺人太甚!怎地,樊爺爺叫他睡上一回,他就将那些客氣禮遇全打翻,這樣居高臨下來拿捏我嗎?
我從椅子上騰地跳起,也不顧西生阻攔,氣急敗壞奔去清英齋。
門扉緊閉,莫問正立在門口與人吩咐,見我直撲屋門,他連忙笑迎上來:“樊夫人,王爺染病正在休息,吩咐不讓人進。”
我心一揪,鼻一酸,深吸一口氣,對屋内喝問:“不是有話要談?裝病躲我幾個意思?”
屋内不曾有回話,隻傳來兩聲輕咳。
好個江七,裝病躲事這套對外用不夠,扭頭拿來對付我?出門還好端端的,回來就病得不能見人?有本事拿直刀子來,爺最看不慣這些鬼把戲!
“你不開門我就進去了。”說罷,我推開莫問就要去推門。
衆人這才發現我來者不善,不惹搶步上前,死死扒住門闆,瞪眼寸步不退。莫問在旁擠出個無比難看的笑:“樊夫人,你就别為難小的們。王爺真病了!”
餘人也不知所措,想幫忙阻攔,又懼我這動辄掏槍的霸王,縮着不敢上前。
正僵持間,屋内終傳來江恒的聲音:“隔窗相談吧,餘人都退下。”
不明狀況的衆人面面相觑,遵命退出院外。
我恨恨盯兩眼門,直想擡腳踹開,又怕事情越鬧越難看,咬牙片刻,還是走到窗外。
“确為風寒所侵,而非有意回避。”江恒聲音虛澀,“昨夜思量許久,原有話想與你深談,可晨間出門時,你尚未——”
“有話直說,有罪就問,不用拿那些前因後果繞彎。”我直接打斷。
屋内傳來幾聲輕咳,沉默半晌,他才緩緩道:“昨夜,是我酒後失态,輕浮冒犯。木已成舟,罪責自認,今後,必當全力……彌補。”
好啊,果真就賴那頓酒!果真就賴那頓酒!三壺醴酒,二人同飲,能把他江七喝多醉?平日一起喝得少了?他哪回這樣貼上來過?自賣可憐,自薦枕席,轉頭就賴我灌他酒?
我硬着臉冷笑一聲:“江七,你少自以為是。不就是快活一回,我樊爺爺當多大回事,還要你補償?”
狠話撂完,屋内卻無回音。我硬鼓起來的氣焰沒燒着敵軍,倒是風向逆轉,往自己燒來,燒得心焦火燎,鼻腔卻又酸脹得像是漲水,那洪水冷不防直往上湧,險些從眼眶中漲出來。
早知如此,我昨夜就算是踹,也得踹他下樓去!原也不是不能稀裡糊塗當兄弟處着,反正也快回西北去了。這下可好,色心上腦,臨到頭卻把路走絕了!
“江覃思,你聽着。”我微微發抖扶住牆,竭力穩住聲線,“原也不是多大個事。我正當年的人,本就沒打算守活寡,不找你也找别人。反正你也說醉醒就忘幹淨,我就隻當在外頭睡了個伶倌兒,你也隻當做了場春夢,這事就算翻篇了,成不成?”
他依舊不回話,隻是斷續地咳。
我真急了,對窗内高聲申訴:“我真不當回事!你要是悔了,怕尴尬,那今後到底怎麼辦,總得拿個章程出來啊!我還要補你五個月,你就這樣一直躲,躲到我走為止?”
“我并非有意躲避,隻是怕将病氣傳你。”江恒重申一遍,沉默片刻,“我也……不曾悔。”
不曾悔?
我立時一愣,接着心頭一喜,又趕緊打住,生怕又是會錯了意。
“你若是厭我如同娼優,那便……由你吧。終究,是我自輕自賤,自作自受。”江恒澀聲道。
我聞得此言,鼻腔更酸,急搖窗框道:“氣話你也當真?我拿你當好兄弟,幾時說過厭你?”
江恒不答話,反而冷笑一聲,接着又咳。
我再也按捺不住,幹脆将窗戶推開,想當面申辯。窗開一半,便瞥見江恒白玉似的面頰泛紅,不知是病還是氣的。
見我自作主張推窗,他伸手重重扣回,怒道:“樊寶珠,我不曾以權勢壓人,更從無脅迫之舉。你若隻視我為江湖兄弟,又何必委身求全?再者,我身染風寒,莫來自找病氣受!”
猛不防吃個閉窗羹,我心中那朵歡喜的火苗立時澆滅。向來隻聽聞一夜春宵後,娘們委屈哭訴不休,爺們百般好言相哄。爺已大度哄了這樣多句,他怎還矯情個沒完?
“成吧。總之我沒悔,不需你補償。你沒悔,也不必再躲。你要是真病,那就歇着好吃好睡。我先回了,有話都冷靜下來再談。”說罷,我一甩袖,轉身就走。
莫問等人立在院外,也不知偷聽得幾分,見我趾高氣昂出來,個個兒神情微妙。
風風火火回卧雲閣,西生忐忑迎來。我一揮手:“他不來。吃飯。”
今日晚膳豐盛,特有幾道江恒喜好的菜色。西生見他果然不來,我又隻顧悶頭吃,試探問:“寶珠姐……王爺他,到底怎麼個意思啊?”
我将炖得軟爛的羔羊排嗦了嗦,狠狠吐掉骨頭:“誰知道呢。矯情,還虛,一晚上就給累病了。”
“這……”西生見我仍舊滿肚子氣,可這事她又不好啟齒探究,隻能不作聲。
用過膳,我人閑下來,更生起閑氣,想去練槍疏一疏滿身煩悶,腿卻不大自在,隻好抱手煩立在那一夜初綻的绛雲仙底下,更覺好沒意思,便又上樓去刨沙解悶。沙從指縫間滑過,不知怎地又叫我想起與他十指相扣的情形,心中又熱又惱,便吩咐西生打水洗漱,早早悶頭睡下。
被褥自然已換過,可床依然是這張床。燈一吹,光一暗,今夜,便也似昨夜。
我腦中翻來覆去是那些情景,人也翻來覆去無法入眠。
他雖說不悔,可不悔不也有好多層意思?是說男子漢大丈夫,既然睡了姑娘,敢做就敢認?或是說,我本就是他小老婆,陪睡是分内之事,沒必要愧悔?又或是說……他其實,很歡喜、很樂意與我這樣呢?
正疑惑着,我又想起自昨夜起他這拿喬的态度,更覺吃了啞巴虧,連帶那句“不曾悔”,也顯得毫無誠意。
是啊,我壓根就沒想好是去是留,也清楚明白他心底另藏他人,怎就見他醉酒有機可乘,生怕過這村沒這店,急吼吼就将生米煮糊?這下倒好,他一副委屈作态,我還得咽着把事情認下。
可他沒用強,難道我又動了粗?好端端叫個花言巧語的醉鬼哄騙了身子,難道我不委屈?
越這般想,我便越焦躁難安,周身如被火烤,直至忍耐至極,方才猛然坐起,長吐一口濁氣,披衣往外走去。
西生依然在外間睡得死沉,鼾聲細微。我略過她,悄聲下樓,走到幽靜的院中,又信步走出院外。
夜色清冷,夜風寒涼,逐漸撫平滿心的焦躁。我舉目四望,月光如洗,黑黢黢的院牆與屋脊框出曲折蜿蜒的輪廓,框出這座縱橫不過四百步餘的王府内院。
江恒才是這王府的正經主子。所以我如今,竟是被框進這内院裡,在此間安家了?
仔細想來,雖已居住近三年,将地皮踩得爛熟,可這地方于我更像是衙門,即便與上司打得火熱,到底隻是客居。
霍文彥怎說來着?我至多算他僚屬,哪像是家眷?
那如今,我已成他的家眷,便也意味着要在此間安家了?
女兒家,生來就輕賤?跟誰睡了,就是誰家眷,自此就矮上一頭?不論他如何看待,也隻能依附他安個家?便是那才高八鬥的女狀元,也不能免俗,因而才将一生斷送?
她好歹還是正妻。而郡夫人,說來有品有級,扒開來看,到底隻是妾。三年前,也是今日,我接了那道聖旨,得知要去給人做小老婆,那樣火冒三丈、不情不願,一路上都想尥蹶子回西北。如今不過是稀裡糊塗春宵一度,怎就好像……怎就好像甘願自縛,甘願沉淪?
樊寶珠,你是铮铮鐵漢,可不能自認作雌!你要是身子接管了腦子,不如立刻滾回西北去!立刻滾回西北去!
心中交戰正酣,雙腳卻不由自主邁向清英齋,我仰望那座嶄新卻熟悉的閣樓,隻想立刻折回,雙腳卻似生了根,動彈不得。
罷了,白日裡心急氣盛,什麼都未及問明白,撿着半句模棱兩可的“不曾悔”,生怕被他收回,又喜又惱又慌,捧着就跑回去。
三軍之害,猶豫最大。我已在這事上搖擺太久,實不宜再猶豫不決、進退失度。
注意打定,我便走到院門口。
莫問見我又來,尴尬賠笑:“樊夫人,王爺已歇下。”
“知道,我來探病。”我繞過他就想往裡走。
不惹叉腰上前:“爺吩咐過,誰都不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