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江的冬天和榆溪相比簡直不像冬天。
鹿旗風來時匆匆忙忙,披上件常穿的棉服拿起手機就上了飛機,直到飛機落地,撲面而來一陣暖風。
忽略有些路人的異樣眼光,鹿旗風急匆匆打車回家。
幾年過去,這座城市依舊保持着記憶中的樣子,連街邊的小吃店都沒有改變。
成排的大王椰高挺屹立,流蘇型葉子輕輕晃動,樹幹上貼着“行人勿逗留”的溫馨提示牌。
小時候,鄭崇明還沒有出軌時,每次送鹿旗風上下學的路上,都會跟她講這種大王椰葉子掉下來砸傷人的例子,導緻鹿旗風對大王椰一度害怕。
每次路過都恨不得繞道走。
這就是她長大的地方。
人到了一定年紀總會近鄉情怯,對鹿旗風來說這裡實在太熟悉了。
這座城市給她帶來了太多兒時回憶,這些回憶在她搬家的那一天全被她丢在了這裡。
直到重新站在這裡,那些被她刻意隐藏的回憶如洪水猛獸湧了上來。
但她沒時間來回憶,和那些給她帶來傷害的記憶相比,當下最重要的是回到原先的家找到相冊。
從出租車裡下來,鹿旗風站在小區門口,大概是出于一種久違的情感,她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
保安透過保安亭的玻璃窗,看了她很久,這姑娘長得好看,卻鬼鬼祟祟的,而且他也不記得有這麼一位住戶。
等到她終于停下拍照,收起手機準備進去時,保安以最快的速度沖出來:“诶,姑娘,進門要登記,或者給戶主打電話!”
王叔……
這麼多年了保安竟然沒有換。
“王叔。”
鹿旗風彎起眼睛,摘下口罩,保安擦了下被霧氣布滿的眼鏡,仔細一看,臉色立馬轉變,“旗風啊!”
“哎呀,看我這眼神,一晃好多年沒見,都長成大姑娘了。”
我離開的時候也不是小姑娘。
鹿旗風心說。
“這次回來還走嗎?”
“我來拿點東西,”鹿旗風回答,然後假裝看了下手表,她其實并不喜歡和人搭話,隻想快點結束話題,“我先上去了,王叔。”
說完後立馬進去,剛走兩步,聽到背後保安抱怨道:“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冷個毛線。
鹿旗風在心裡默默反駁。
去北方住兩天就老實了。
循着記憶中的路回到過去的家,鹿旗風找出鑰匙,擰開門鎖。
一股塵封多年,滿是塵土的氣味撲鼻而來,可實際上房子沒有多少灰塵,這些年鹿旗風定期找保潔人員來打掃。
她也說不出緣由,大概是想萬一哪天回椿江,有一個容身之所。
鹿旗風站在門口,怔了很久。
回過神後打開自己房間的門,她忽然明白了屋子裡的氣味并不是塵土氣息,而是好久沒人來過實在有些死氣沉沉,空蕩蕩的。
家裡隻剩下一些家具,看上去像剛裝修後的樣闆房,和酒店大差不差。
距離上一次打掃房間一個多月了,擰開門鎖後,她的手心沾上一層灰塵,她愣了下,回頭看了眼門把手,上面留下一圈指印痕迹。
鹿旗風打開窗戶通風,她曾經的卧室風格和現在大差不差,不一樣的是那一排展示櫃裡空無一物。
這就是她長大的地方。
以前身在其中,她并不覺得多孤獨,因為她從小就過得這種生活,可離開幾年,如今故地重遊,她發現這裡真的很像一個巨大的冰櫃。
而她就是一個被儲藏在冰櫃中的雪人。
遇光則融化,似乎就應該藏在冰櫃裡。
可這個世界哪裡有這麼多“應該”“必須”,如果真的有,那也是她應該離開,應該走出冰櫃,應該感受陽光。
現在的她無比慶幸自己做了一個正确的選擇。
“哐當——”
鹿旗風站在卧室門口,剛邁進步子,忽然聽到客廳窗邊發出一聲輕響。
聲音很輕,如果不是房子太過安靜,可能根本不會吸引她的注意。
鹿旗風皺起眉,神情疑惑又冰冷,往發出聲音地方走去。
輕紗窗簾被風輕輕吹動,大概是保潔阿姨為了通風,把玻璃窗打開了一條小縫,窗簾飄動碰到窗台上的玻璃花瓶,花瓶又撞上玻璃窗發出的聲音。
她不動聲色呼出口氣,快步回到卧室,順手關房間門時,她愣了下,然後沒有完全關上,而是輕輕掩了門。
時間緊迫,鹿旗風找到儲物櫃的鑰匙,打開櫃子,兩本堪比新華字典厚重的相冊靜靜躺在最顯眼的位置。
鹿旗風把它們搬出來,坐在書桌前快速翻找,她有強迫症,照片全部按照時間順序擺放,所以她直接翻開了十五歲之前的相冊。
每一張照片下面都被她寫下了日期,按照記憶中的時間,很快鎖定了範圍——
2011年3月29日。
那天的照片很多,越看到後面,鹿旗風的心情就越複雜,期待又害怕,激動又失落。
聽着紙張翻閱沙沙響,鹿旗風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照片隻是記憶的具象化,隻要記憶還在,照片有沒有都一樣。
如果找不到也沒有關系……
等等……
剛想到這裡,一張腦袋綁着繃帶略微稚嫩的臉就出現在了眼前。
那時候她在上小學四年級,算算時間,何徐行應該在初一。
十二三歲的何徐行和現在相比變化實在太大,那時候的他個子瘦小,皮膚也有些黑。
大概唯一說得上好看的地方就是那個天生的微笑唇。
鹿旗風沒忍住笑出了聲。
突然,她察覺到什麼,嘴角瞬間凝固,眼神鋒利微微偏了下頭,冷聲說:“看夠了麼?”
透過縫隙,她看到鄭熠燃站在門外,唯唯諾諾,“我……我……”
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鹿旗風打開門,意味深長地看着他,“小小年紀,學會私闖民宅了?”
“沒有!我不是!”
鄭熠燃立馬否認,“鹿……鹿阿姨給我的鑰匙,她也知道我來這裡。”
鹿總給得鑰匙?
這讓鹿旗風十分意外。
鄭熠燃原本胳膊上的石膏被他扯了下來,看上去完好無損,鹿旗風瞥了一眼他垂着的胳膊,把他帶到客廳。
“你跑出醫院的事何徐行知道麼?”
鄭熠燃搖搖頭,“除了他都知道,還有,你的事也一樣……”
……所以現在所有人都在幫他們兩個瞞着何徐行。
何徐行這個人精沒發現?想想都不可能。
不過鹿旗風隻是在心裡吐槽,沒說出來,家裡太久沒人住,冰箱也空空如也,沒什麼能招待他的,鹿旗風掏出手機假裝很忙,假裝不經意地問:“來這裡做什麼?”
“回學校辦退學手續,還有……鹿阿姨說你這裡可能有鄭崇明的犯罪證據。”
??
鹿旗風這才想起來,鹿玲說得證據大概是當年私自在她房間安裝監控。
“什麼時候回來的?”鹿旗風又問。
鄭熠燃支支吾吾,“和你同一班飛機。”
一開始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沒有人支持,但他找了各種各樣的的理由,可他真正想回來的原因隻有一個。
那就是來告别。
何哥正在提前幫他聯系榆溪的中學,等鄭崇明的事情完全解決後,他就徹底告别了過去,告别椿江。
榆溪的冬天很冷,但他很喜歡。
榆溪三院,心髒科病房出奇安靜。
何徐行握着流沙漏鬥翻過來轉過去,圍在病床邊的韓目霖、項卿和周遠鏡像三個保镖,面對冷眼冷笑的總裁連大氣不敢出一口。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沒一個人說話。
病床上的人施舍般掀起眼皮,嘴角微微勾起,眼瞳卻沒有絲毫笑意。
回家收拾東西的人轉眼跑了,這些王八犢子還幫忙瞞着。
跑了一個不夠,還拐走了一個。
呵。
病房門“咚咚”兩聲輕響,周遠鏡先是看向何徐行,得到同意後轉身開門,見到是何遲鳴,周遠鏡臉上肉眼可見出現感激,“何叔?你來了?”
“都在啊?”何遲鳴進來,沒發現另外兩個人同時大口松氣,注意力全在何徐行身上,“感覺怎麼樣了?”
“放心吧,何叔,”周遠鏡替何徐行回答,“手術安排在了三天後。”
鹿玲請來了有名的心外專家,和周逸醫生一起進行手術。
這是他第二次進行手術,醫生雖然說了手術後何徐行會和正常人一樣,但他和第一次相比,更加擔心和恐懼。
就算是99.9%成功率的手術,也有0.01%的可能性,誰也不能保證他是不是那0.01%。
見到何遲鳴,三個保镖如釋重負,互相使了個眼色,然後周遠鏡作為代表發言:“那個……叔,你們聊,我們有點事,就不打擾了。”
說完後灰溜溜地争先恐後跑了出去,好像晚一秒就世界末日了一樣。
何徐行:“……”
這筆賬我先記下了。
病房再次安靜下來,何徐行繼續把玩着他的沙漏,餘光瞥見何遲鳴坐了下來。
父子之間總是沒有太多話,每次都是直奔主題。
這次也不例外。
何遲鳴平時不抽煙,但這次身上帶着淡淡地煙草味,他應該是在外面散過味才進來的。
他不善言辭,指尖捏着一張銀行卡,放到何徐行蓋着的白色棉被上。
“這些年攢下來點錢,不多,但支付治療費綽綽有餘。”
何徐行手裡的動作立馬頓住,老何這是把全部家底交給他了。
他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悶頭看了很久,然後很輕的“嗯”了聲。
何遲鳴也沒有說太多話,站起來準備去外面走走,何徐行以為他要離開,立馬喊住:“爸。”
他看着何遲鳴停住的背影,“爸,我……”
他想說我也有錢,這輩子不用愁,但說出來總覺得不太合時宜,這種話沒必要說出來。
“謝謝你。”
也對不起。
其實我看見了衛女士留下的信,在我出國之前,但那時候拉不下臉,愛面子。
我從小到大太過混賬,惹過不少麻煩。
現在我長大了,以後換我來補償您。
“我出去走走,”何遲鳴撇開話題,“想吃什麼?”
“燒烤。”
何遲鳴似乎笑了,“等你好了随便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