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皇後娘娘殁了。
禮部侍郎家蘇長鸢醒了。
醒來時身體緩緩搖晃,頭暈目眩,身體疲乏酸軟。
蘇長鸢重啟秋波,見眼前罩着紅綢,柔軟拍打在她臉上,帶着一股胭脂濃香。
她輕掀一下,紅綢絲滑地從頭頂滑落,眼下視線昏暗,但她能看清自己身處于紅色小軟轎中,軟轎正載着她通往某個目的地,不疾不徐,四平八穩。
這是去陰司地獄嗎?
不像。
蘇長鸢掐着眉頭暧了聲,聲音透出簾子,引來關切:“姑娘醒了?”
她忽地渾身一緊,這個聲音,好是熟悉。
年少的聲音清洌幹脆,還帶着稚嫩,分明是她相處多年的好友知己,譚桀音。
她張望過去,見一個少年男子似的影子投射在垂簾處,正跟着轎子亦步亦趨。
顫抖着打開轎簾,朝她望去,她正好也看過來。
寅時二刻,天色擦黑,送親的火把葳蕤地照應在她身上。
少女一身男兒裝束,豎着半高的發髻,用朱紅色飄帶系好,身着玄色交領窄袖袍,足蹬黑緞長靴,腰懸暗銀雕蛇長劍,生得是俊美修目,顧盼神飛,身材高挑,不施粉黛又眼神堅毅,若不是熟悉的人,竟也辮不出眼前雌雄。
“桀音!”
她險些失聲叫出來,但嗓音些是沒醒,以至于她喊出來時,隻是貓兒顫音一般。
眼睛像是潑了醋地發酸,腦海驚現出譚桀音被亂箭射穿身體的一幕。
她抱着她殘破的身體歪靠在城牆腳下,感受到懷中的溫熱身體,逐漸變得冰冷而又僵硬。“娘娘,對不起,我終究還是背叛了你,我該回去了。”
回去,回哪裡去?
蘇長鸢不解,隻是默默地梳她散落在臉頰的碎發。
那時長安城内亂,有百姓自立為王,召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要攻下太極宮,叫趙烨下台。
趙烨尋求她的幫助,她也别無它法,隻能揮動禁軍進行武力鎮壓。
可鎮壓的不是旁的人,是長安城的百姓。
但若是不鎮壓,那其中定會有人借此機會打砸燒搶。
所以,她不得不做出殺雞儆猴的決定。
那時譚桀音既是她身邊的一品侍衛,又是禁軍統領,她竟沒有聽她的吩咐。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傍晚,譚桀音卸下身上寶劍,脫去侍衛服,遞上辭呈。
譚桀音背叛了皇權,背叛了她,選擇了百姓。
她自請加入了百姓隊伍中,被推立為王,帶領着衆人要攻下太極宮。
最終攻勢不成,她被亂箭射死。
她不怪她,也從未怪過她。
那個成熟而有魄力的女将軍譚桀音,隻是用她的方式守護着大周國的百姓。
大周國的宮牆外,她失去了一生摯友,雙眼也險些哭瞎。
眼下,少女滿臉稚氣,英姿勃勃:“前方一裡地後便是蘇子廟,姑娘要不歇歇。”
她的眼神中暗波流動,似乎在醞釀着什麼。
蘇長鸢掐了一下腿,刺痛傳來,她深知這不是什麼夢,而是真的重生了。
此刻她已經被妹妹掉了包,正趕往太極宮東宮,那個困住了她一生的地方。
迷藥尚且還有作用,她沒什麼力氣,便從頭上随意拔支發簪,鎏金蝴蝶撲花的金簪,蝴蝶蝶翼鋒銳如利器,她對着食指狠狠劃上了一刀,鮮血自皙白的刀口溢出來,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姑娘......。”
蘇長鸢擡手止住她的驚異,擡眸和她對接,俯身湊上前:“等不及到蘇子廟了,這邊山坳停下。”
譚桀音心領神會,垂眸點頭,可下一刻又擡起頭:“不妥,這邊地勢險峻,若是遇上危險就不好了。”
此處不宜久留,她按了按桀音的手背,眼神笃笃盯着她:“沒事。”
譚桀音不再多言,退了下去,往前走到送親隊伍的領頭處。
商議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蘇長鸢垂下轎簾,後背輕輕叩在梨花木上。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願代替妹妹,進那無情的太極宮,不要當什麼太子妃,做什麼勞什子皇後。
誰愛做誰做去。
她累了!
送親的隊伍到了山坳處落了轎,大家原地休息。
譚桀音打開轎簾,躬身進來扶她。
蘇長鸢搭着她手腕,下了轎子,兩人商商量量着往松林深處裡走。
彼時她家還未住進城裡,隻是住在距離長安城五裡地的城外,進城途中必定會經過這座高山,高山上有座廟,名叫蘇子廟。
這裡是她逃走的唯一機會,前世,她就是放棄了這樣一個絕佳機會,才徹底落入了塵網中。
這一世,她要逃,往蘇子廟裡逃。
兩人走了百十步,隻見兩個送親的小厮一路緊跟着。
蘇長鸢朝譚桀音遞上一個眼神,譚桀音冷哧哧呵責:“大膽,姑娘要出恭,你們跟上來作甚。”
那兩小厮面面相觑,樂呵着賠笑:“小譚大人莫怪,老爺吩咐了,一路上要護姑娘周全,保她平安進皇宮。”
譚桀音手握着劍柄,微微一怔:“有本姑娘在,要你們作甚,都給我滾開。”
見那兩人猶猶豫豫,譚桀音輕輕拔出長劍,尖銳的刺耳聲割得人心驚膽戰,皎白月色下劍光冷冽,更冷冽的,是她的聲音:“黑燈瞎火,刀劍無眼。”
兩小厮見狀立即吓破膽,忙不疊離開。
“哼!”
她收回劍,拉着蘇長鸢一路小跑,到了林中深處停下。
她扶着一棵樹坐在石頭上,感覺意識越發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