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的宮牆擋得了精兵千萬,卻擋不住四面刮來的風。
不過三天,梁王趙慎射殺了一個孩童的消息不胫而走。
蘇長鸢聽見這個消息時,她與衆女眷正在慈恩殿禮佛。
午後的日頭正盛,透過一層濃蔭落在她身後,正好合适,不像直接曬着背,過于炙熱,也不像直接躲在濃蔭樹下,過于清涼。
太陽的熱氣從背脊一路蔓延過五髒六腑,正當舒服時,卻聽見了那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話。
“梁王殿下殺人了。”
“聽說了,是一個六歲的小兒。”
“他是偷吃了供給山神的東西。”
蘇長鸢緊密的雙睫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她緩緩睜開眼,看向正在說話的女眷。
許久沒有聽說過這般人神共憤的事了,她不由攥緊了手心,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
趙環也坐在一旁,她或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一隻手托着腮邊,濃密的睫毛眨了眨,在眼睑處形成一片烏雲。
有人轉過頭來問她,陛下是如何審理此案的。
她抿了唇咬着頭,一手卷着胸口一串細辮子:“不知道,不過,本宮一直有個問題,想都不明白。”
“什麼問題?”
有人轉過頭來問她。
她則看向了旁側譚桀音:“桀音姐姐,他偷東西,為何隻拿了桂花糕,其他的羊肉牛肉,玉液瓊漿,清甜瓜果怎麼都好好的。”
譚桀音垂了睫,淡淡道:“他隻是餓了,也不敢偷過于貴重的食物,桂花糕形似饅頭,他不過用來填飽肚子而已。”
趙環聳肩:“不對,他一定是不喜歡吃羊肉牛肉,不喜歡吃肉。”
這話一出,蘇長鸢腦子像是被一道白光閃過,一聲養尊處優的公主,根本沒辦法想象平民百姓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她不由得心生寒冷,然而公主此話一說,還有不少官宦女眷們紛紛點頭,贊同她的觀點。
蘇長鸢仿若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她也曾一世養尊處優,從未過過艱苦的日子。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遍身羅绮者,不是養蠶人這樣的說辭。
是譚桀音一次又一次跟她形容,外面的百姓如何水深火熱,宮廷又是如何奢靡無度,她也不過才有一知半解。
如今,曾經的事再次重現,宛若一枚冷箭貫穿頭頂,她才懂了自己當初的無知。
而整個大殿清醒的人,怕是隻有譚桀音了。
她忽然明白了大周為什麼一步步走向滅亡,也漸漸明白了譚桀音作為閨中密友,忽然背叛了她的原因。
前世到死也想不通的事情,竟在這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忽然間融會貫通。
“娘娘,大周不能救了。”
上一世,譚桀音死在她懷中的最後一句話,也沒能叫她徹底清醒。
蘇長鸢打了一個冷戰,回過神來,見趙環還在想這個問題,她便道:“公主殿下,我們關注的方向是不是偏了。”
趙環依舊嗯了一聲:“對,可是,關于如何懲治皇兄,我也不知道,現如今他隻是禁足王府,其他的,我一概不知了。”
蘇長鸢大體知道,皇帝如何判定梁王的罪過,不僅在于事件本身,還在于文武百官、百姓的傾向。
如今她什麼都不曾知曉,但是衆女眷們都是文武百官的家眷,一個個都富有同理心,若是回家與家父、家兄、夫君等人商議,也是能影響百官的判定的。
蘇長鸢便道:“依着我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梁王此行已經惹怒了蕭鹿山百姓,動搖了百姓的心,倘若不好好解決此案,定會引起長安城動蕩。”
衆女眷聽了,點點頭,紛紛贊她說得有道理。
曹洛林也連連贊賞:“話是如此,可我總覺得,他畢竟是梁王殿下,再怎麼判,估計也隻是做給百姓看了。”
蘇長鸢接過她的話:“要做給百姓看還好,怕就怕,連裝都不裝了。”
衆女眷紛紛默然,皆知梁王品行,不敢多言。
此時,沉默良久的蘇錦鶴忽然笑了兩聲。
她望過去,見她清婉的眉眼下,閃爍着一顆漂亮的淚痣,她抿唇看了過來:“你們如此斷絕,卻莫不是忘記了,梁王殿下他殺的不是一個無辜小兒,而是一個小偷。”
蘇長鸢許久沒有與她這個妹妹對過話了,前世,她因着對蘇錦鶴的心慈手軟,又加之溺愛,才招緻了自己的悲劇,這一世,她再次看見她,已經徹底沒了有了包容與愛,隻有可憐。
她慢悠悠看過去,以冰冷的眼神凝視着她:“小偷,難道就應該死嗎?”
她曾經貴為皇後,也曾協理朝政,渾身上下透露着殺伐果決,眼神也是不怒自威。她的端莊威儀中帶着嚴厲,帶着不可侵犯。
蘇錦鶴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被她血脈壓制,她大她半個時辰,得叫她一句姐姐,故而什麼都短了她一截,如今連眼神也是。好生奇怪,分明她才是良娣,而她隻是一個太傅的妻子,憑什麼這般看她,與她說話。
她故作強硬:“偷,乃竊者,今日竊桂花糕,明日竊金銀财寶,後日竊城池,大後日竊國,小人不除,留下便是隐患,梁王殿下隻是為民除害,哪裡還要受責罰。”
這一說,弄得衆女眷也安靜了下來,又覺得蘇錦鶴說得其實有道理。
蘇長鸢知道這些人沒幾個有自己的想法,别人說什麼,她們就跟着去了。
不行,她要拉回來。
她便道:“良娣說的這些,都是尚未發生的猜測,且偷盜者有錯,自然應該交由蕭鹿山裡正處理,裡正處理不了,還有縣、郡、再往上,還有刑部有大理寺、哪裡就勞煩梁王親自問責,由下至上視為越級,由上以下,也是越級,梁王殿下越級處理此事,本就是錯了。”
蘇錦鶴不知她懂如此多,什麼郡,什麼裡正,她隻默不作聲,再要說什麼,卻拿不出有力的支撐,肚子裡沒貨,隻好噎住一口氣。
在一旁氣得面紅耳赤。
蘇長鸢并沒有因逞口舌之快而有所得意,相反,她心中七上八下的,總覺得梁王這一件令人動怒,人神共憤的事,最終會不了了之。
蘇長鸢便把這事寄托在蕭起身上,看看能不能從他那裡得到一二可靠的消息。
午後禮佛的香燃盡,蘇長鸢便迫不及待收拾好小包裹,拉着譚桀音往南華門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