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三年，春。

細雨如綿，微風猶如針刺肌膚。

距離貪狼軍遠去漠北抗敵已半載有餘，有凰宮也整整修建了半年時間。

從太極宮宮牆高處朝東望，一裡之外便是有凰宮，此時宮牆皆已圍好，牆内的宮殿也已砌成了高樓，遠遠看去，宮殿骨架皆已成形，就等待着刷漆粉飾了。

趙烨負着雙手，面向有凰宮方向，胸口微歎出一絲氣息。

身邊的曹玉見狀，忙上前問道：“陛下還有什麼煩心事麼。”

他轉過頭，脖頸上勒的兩條朱紅色玉帶迎風飄揚，時不時拍打在他頸側，他的眼睛半眯着，望着曹玉，欲言又止。

須臾，自宮牆下奔來一個身着青色官服的宮人，他着急地跑到趙烨跟前：“陛下，不好了。”

曹玉見那人年紀尚小，言行莽撞，遂攔在他跟前：“做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沒個規矩。”

那宮人擦了把額頭上的冷雨：“漠北方傳來消息，說是貪狼軍……敗了。”

什麼？

趙烨瞳孔收緊，身體僵了一會兒，才皺眉道：“敗了？”

宮人小心翼翼顫抖着聲音：“敗了。”

他狠狠吸一口氣，手裡撚着的佛珠一滑，頓時掉在地上，一顆兩顆三顆四顆無數顆朱砂掉落，清脆地滾落在地，他下意識别過身去，伸手去咬大拇指手指甲。

嘶，疼，頭疼，骨頭也疼。

怎麼會敗？

他記得十分清楚，貪狼軍唯一一次戰敗是蕭起帶領的軍隊，受到了太尉的伏擊，得以落敗。實則貪狼軍從未敗給過突厥，他們個個骁勇善戰，縱然不是蕭起領兵，他們也不該敗，為何會敗……。

他絕望地閉上眼，冷雨斜落在他臉上，他恍惚間道：“兩位将軍呢。”

宮人匍匐在地的聲音嗡嗡嗡傳來：“副将軍戰死，陳将軍被作為人質，留在了突厥，說突厥三王子不日便會前來大周，與陛下談判。”

談判，談判什麼？是要領土、還是十萬黃金，或是其他什麼？半年的戰争，半年的修建宮殿，耗了不少錢糧，大周不能再有所損耗了。

突厥三王子來太極宮談判的那天，天空烏雲壓頂，仿若一個巨大的鍋蓋，将四平八穩的土地狠狠蓋住，天與地交界處蓋得嚴絲合縫，不留半點光亮透進來。

三王子與趙烨在太極殿商談了半日，他才知突厥此番來的目的。

他們既不要城池，也不要黃金，他們要人。

否則，他們将繼續再戰，一直攻破雁門關，南下長安，奪了他的都城，他的皇宮。

趙烨方知害怕，遂傳蕭起入宮，召他來問問，要如何處理此事。

蕭子新收到皇宮傳來的消息，立即策馬揚鞭，往太極宮奔去，

一襲白色的衣袍于宛若黑色的白晝中穿行，到宮門口時，恰逢一異族的馬車鎏金轎子自宮内出來，黃金刺破黑暗，吸引着蕭起的目光。

他下意識朝旁一瞥，隻見轎子裡的人恰巧撩開轎簾，也朝他望了過來。

他躲在轎子裡，蕭起看不見他的臉。

但三王子卻将蕭起看得清清楚楚。

他清楚地記次，上次看見蕭起時，他還一副病恹恹的姿态躺在床上，然而此刻，他卻禦馬馳騁而過。

他宛若一隻雪白的鷹隼，快速從他身旁掠過。

有那麼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他眼眸中迸發出來的殺意，叫他心猛地一跳。

他太陽穴也跟着突突突地跳，心中有七八分慌亂。

速速摔下轎簾，将他那冷箭一樣的眼神隔絕在外，他深吸一口氣，又想到了什麼，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暗道：“他不過是一個手下敗将，本王又何必畏懼他。”

蕭起行到宮門口，遂勒缰停下，卸下馬來，往甘露殿趕去。

甘露殿燈火通明，趙烨早已款擺酒宴，早早等着他。

須臾，見一高挑身影投映在地，他便知是蕭起到了。

蕭起大步走到他跟前，面向他施了個武将之禮，趙烨忙擡手免了他的禮，又屏退殿内衆人，招蕭起落坐于他左側卧位。

蕭起單刀直入，落座以後便朝趙烨問道：“不知陛下召臣入宮，有何要事商議。”

他心中清楚，趙烨自己闖了大禍，一次又一次，這次玩脫了，是來找他擦屁股的。

他亦願意做這些事，不為趙烨，隻為大周百姓。

倘若趙烨願意糾正，他也願意繼續輔佐他做皇帝。

倘若他不願意，依舊一意孤行，将大周百姓置于水深火熱中，他亦不介意換一個皇帝輔佐。

當初便是看他仁善，又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以為他會是一個仁善的皇帝，可他為建宮殿，增加百姓賦稅，胡亂任命将軍帶兵打仗，導緻戰敗……還有很多，他開始懷疑自己，曾經是不是做錯了。

如果趙烨還願意信他，那他便繼續輔佐他。

就看他怎麼回答了。

待他問完話，趙烨那雙渾圓的眼睛閃了閃，帶着幾分笑意，他舉起面前一盞金樽酒杯，對着他遙遙一敬：“太傅切莫着急，許久不召見你，你我先喝上一杯，也好暖暖胃，去去身上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