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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必功雙眼渾濁,似死魚目般,口中不住念着:“雲娘……雲娘……”
他似乎是腹痛,又似乎該同街道上蠕動人一般,在地上打滾,可陳必功隻想找雲娘。
他什麼也不想要,隻想要雲娘。
他的雲娘,命好苦,淨陪他過苦日子,一天福也沒享過。
每到夜晚,雲娘将他哄睡,再蹑手蹑腳地從床上爬起,和面燒爐,一盤盤椒鹽酥烤的金黃酥脆,出爐時已至清晨。
勞累整夜,雲娘也不歇,将椒鹽酥放在籮筐中,層層隔開,避免壓碎,趕早市售賣。
雲娘的手藝好,人人稱道,卻對外說,這是陳家祖傳點心手藝,等攢夠錢,就要開鋪子,請諸位老客捧場。
雲娘背着他,他又為何知曉?
因為他總是悄悄跟着。
雲娘不睡,他也不睡,雲娘出門,他也跟着出門。尚且年幼時,不知做什麼能幫雲娘,又賭氣雲娘一人承擔,不告訴他,将他當做外人。
那時,陳必功看着街角,同外人笑臉相迎的雲娘。心中酸澀得不是滋味。
他悄悄立誓,要将點心鋪開得遍布嶺南,将椒鹽酥當做招牌,讓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陳家的,是雲娘的手藝。
兩人攙扶着,奮鬥多年,總算開出第一間點心鋪。
他要娶雲娘,雲娘說再開一間,就嫁。
等開第二間,雲娘說她年紀大了,不嫁。
陳必功便與她賭氣,專注點心生意,任她如何勸他成婚,他都不娶。
他目光澄澈,看雲娘,亦如爹娘第一次将她帶回家時,他發誓:“今生,我陳必功,非雲娘不娶!”
因他第一次見雲娘,陳必功就覺得,她是世上最好的,誰也比不過。
到第五間鋪子,他成嶺南大戶,雲娘才被他說服,才嫁。
陳必功大操大辦,邀請全嶺南人,喜宴上他滴酒不沾,歡喜地向所有人宣告:“我陳記點心鋪招牌椒鹽酥,是我娘子的手藝,未來一月,統統半折!”
他不喝酒,清醒地步入洞房,掀起蓋頭,對上雲娘美麗的雙眼:“雲娘,我好開心。”
他不能喝醉,他要醒着,将穿着喜服的雲娘刻在心中。
她是他的寶貝,是世上最好的,誰也比不過。
一日,陳必功匆匆歸家,身後小厮抱着新鋪面的牌匾,他又選了一處鋪面,名字都想好,就等雲娘首肯。
卻不想一進門,就看到雲娘咳血,暈過去的駭人情景。
陳必功請遍嶺南名醫士。飽含希望地将人送進去,又失望的将人接出來,甚至給他帶出一道消息。
雲娘有了身孕。
雲娘活不過一個月。
是又喜,又悲。可陳必功隻有悲。
他什麼也不在乎,他不要孩子,隻要雲娘。
他抛灑銀錢,從尋醫問藥,到求仙問道,都無法挽留雲娘的性命。臨别時,雲娘靠在他懷中,還哄他,替他擦眼淚:“阿功莫要哭,是雲娘沒有福氣,過不了好日子……也不能礙着阿功過好日子。”
“阿功再找個美娘子,好好過日子。”
陳必功親手埋了雲娘,将那塊未挂起的牌匾墊在她的棺材下。他掀起罩在上面的白布,露出幾個鎏金雅字:
陸氏點心鋪。
他的雲娘,叫陸蘊。人人都稱她為陸氏,可她有名有姓,姓陸,名蘊。
他想再開一家點心鋪,叫所有人都知道,雲娘叫陸蘊。
陳必功跌撞着,摔進舒術堂,不顧額頭磕出鮮血,他支着胳膊爬起:“雲娘,雲娘。”
雲娘死後,他消沉度日,本想去陪雲娘,嶺南的屍蠱閣卻尋上了門,那名叫萬立果的閣主同他說:“我有讓雲娘起死回生的辦法,你可要嘗試?”
陳必功胡子拉碴,暮霭雙眸流露出久違的喜色:“當真,您說的當真?”
“若能救雲娘,我什麼也願意做,您拿走我的命都可以!”
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首:“我做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
萬立果嘬飲清茶,暢快拍桌:“什麼都可以?拿走你的命,再叫你殺人,殺千萬人都可以?”
不過片刻,陳必功果斷點頭:“可以。”
他什麼都可以不要,隻要雲娘。
俞琳忙碌着,見到一披頭散發男子僅着中衣,如提線木偶般,往後院擠,她将扇藥爐的扇子塞進旁人手中,趕忙去阻攔:“等等,你是誰!這裡是醫堂,你不能進!”
諒她如何推,也推不動人,俞琳揪他袖子,這人用力揮手,生生扯下一隻,露出瘦可見骨的胳膊,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放血刀傷。
俞琳上前,揮開擋着他面額的發,要看他是誰,卻被他面容駭到,險些驚呼出聲!
這人不停念叨着雲娘,雙眼全白,眼角、口鼻、乃至耳道處,不斷爬出紅色細蟲,紅蟲蠕動着,又組成一張新臉,湧動的嘴角張張合合:
“雲娘,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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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立果大笑:“那蠢貨,毫不猶豫的吃了子蠱,再挖出陸蘊屍首,給她埋了母蠱。”
“我估算孕期,大抵月中出生,剛巧陰陽命數不均,借屍首腹中胎兒暫時豢養蠱蟲,”萬立果滿不在乎的吹吹指甲,“子母蠱相連,腹中胎兒與母體又相連,陳必功是用自己的壽命靈氣吊着,讓雲娘屍身不腐。”
“哈哈哈,癡情人當真可笑。居然當真覺得屍首活了,在喚他。”
萬立果嘲聲道:“不過是母蠱養出靈智,借着殼子,在叫自己的養料罷了!”
沈苌楚呼吸一滞,擦淨唇邊鮮血,冷冷道:“那你養就好,為何要來禍害山蔭呢?”
萬立果瞪大雙眼,嘲諷沈苌楚:“本想造一個四柱純陰傀儡,可那屍首中的胎兒終究是死胎,堅持不了太久,而山蔭,生了你這個完美的四柱純陰身。”
“沈小姐為何還不能認清,害山蔭衆人的,不是我萬立果,而是你沈苌楚呢?”
胸口氣血翻湧,沈苌楚險些再吐血,她半垂眼睫,似乎痛苦至極。
萬立果見狀,更為愉悅,意圖火上澆油:“一個人的壽數靈氣不夠,陳必功為拉更多人下水,每夜放血和面,将帶着子蠱的面團,烤制成椒鹽酥。”
他道:“如此,母蠱的養料,就不止他一人,全山蔭,隻要食用過椒鹽酥的人,都是母蠱的養料。”
“哈哈。”沈苌楚笑。
上一世,她與萬立果相處近三年,對此人了解透徹。沈苌楚做仰頭望天的動作,呼出口帶血的氣,又嗤笑出聲:“我還以為,什麼人神公憤的事……”
“也不過如此嘛,萬立果。”
果然,他臉色一變,旁人聽到這話,早就痛哭流涕,悲痛欲絕,恨不得自毀肺腑,眼前這少女,居然還能笑地出聲!
萬立果冷嗤:“好,有骨氣,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待萬人生祭大陣完成,屍首腹中母蟲吸足靈氣,便可挪至你這四柱純陰身體内,”他兩指從袖中夾出一隻百足蟲,搭在沈苌楚肩上,“再操控你靈智,做一隻漂亮木偶,多好。”
沈苌楚滿不在乎地勾唇:“萬人生祭大陣,萬閣主又是從哪弄來的歪門邪道之術?”
萬立果見她不露懼色,更為氣惱,忽地起身,掀起腥臭,一腳踢倒她旁的輕劍:“将死之人,告你也無妨。”
“傳聞某舊朝,有人用這萬人生祭大陣,練出過一隻所向披靡的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