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苌楚眨眼,眼前場景驟變,她從操練場回到樓閣内。
銅鏡内,那熟悉又陌生的人靜靜地望着沈苌楚,她生生默了半晌。
良久,她道:“黎師姐早就與南宮師兄認識了。”
鏡中如雲雨翻湧,“她”分裂成兩個人,披散着頭發的夫諸聖女,鏡外一個,鏡中一個。鏡中那個笑意溫和:“對,我與他,相識很早。”
鏡中,黎清逸靜靜地攏發:“雲舸太子心存善念,為求得極北魔獸夫諸一族出山,從雲舸城出發,三跪九拜。一人,一路,僅着單衣,迎風雪,尋到領地外。”
一陣風雪,沈苌楚也被卷入黎清逸的回憶中。
沈苌楚發現,這無名幻境中的回憶,其主是黎清逸。黎師姐要她看,便必須看。
這讓沈苌楚心中生出更多不快。
她能掌控幻境,卻強迫沈苌楚随她走完全程。沈苌楚向來不掩飾情緒,擡鹿腳踹積雪:“黎師姐,我所在的時間裡,極北之地,是了無人煙的魔域。”
寸草不生,萬年積雪。
從古至今,倒沒什麼兩樣。
黎清逸猜她所想:“還是不一樣。現在的極北,是有生氣的極北。”
沈苌楚低頭,茫茫白雪中,還未長角的小夫諸如雪靈蹦跳,鹿眼閃着靈光,湊近她道:“族長大人,你在看什麼?”
小夫諸又問:“族長大人,你可知曉,我那個調皮貪玩的哥哥,何時能歸?”
沈苌楚一愣:“你兄長走丢了?”
“咦?”小夫諸眼睛太亮了,生機勃勃,不像幻象,有些難過道,“我每日都會來問,族長大人忘啦!”
天寒地凍,總會對充滿生氣的事物産生别樣看法,幾乎是下意識的,沈苌楚低頭,生疏地用鹿角輕撞小夫諸的額頭。
小夫諸被撞倒,年歲小,悲傷來的快去得也快,笑着在地上滾出雪印,雀躍回到大夫諸身邊:“母親!我受到了族長大人的祝福,能長大高個!”
沈苌楚忽然明白何為“生氣”。
她做過魔,去過極北,那裡的雪密不透風的覆着大地,養不出這樣的活物。
黎清逸重新占據軀體,她操縱四隻腳比兩隻腳順暢多,緩緩向茫茫風雪中邁步,風雪中,一人安靜跪在雪地,黑袍單薄,肩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雪。
他已在這裡跪了三日。
黎清逸娴熟地,用鹿角輕柔掃去他肩上積雪,黑發的雲舸太子道了聲謝。
黎清逸搖了搖頭,懸挂在繁盛鹿角上的冰晶随她動作一起晃:“太子請回吧。”
“不,”南宮臧目光烨烨,“雲舸已經無退路,肉體凡胎難與鬼将一戰,唯請夫諸一族出山。”
黎清逸問他:“你可知,我夫諸并非什麼善類,而是由極北經久不散的寒氣所凝結的魔獸?”
“我知。”
南宮臧答得懇切:“魔獸靈獸,無善惡之分。”
黎清逸不為所動,在夫諸将要轉身離去時,南宮臧跪地向前騰挪幾步:“大祎所造鬼将目的便是極北夫諸!”
見黎清逸停下腳步,南宮臧懇切:“鬼将由固魂釘與生祭陣共同制成……”
黎清逸眼神一暗,施眼力驅走不遠處攜幼子的族人,南宮臧才逐漸提起音量:“大祎朝中,有人借仙鬼之術坐上國師,劍匠之位。這兩位意圖建立宗門,需要凡間人皇的協助。”
沈苌楚聽着雲裡霧裡,卻也摸到一些蹤迹。
雖說修仙之術聽着高大上,可尚未成仙,終究是半隻腳落在人間,再如何,總躲不開人間的金銀銅臭。
建宗要錢要地。
天下分分合合,多國鏖戰,難分勝負,若趁勢造就人皇,坐穩開國功臣,宗門才能在凡間站穩腳跟。
隻是祈求凡間權勢,放在沈苌楚這個兩大宗門已成,仙術縱橫的時代之人來看,實在詭谲。
細想似乎也合乎邏輯。
修士再如何騰雲駕霧,也是從凡軀一步步修來。就算乾華山縱橫寰宇,終究要與凡間富商相協作,兜售低階靈草。金銀入賬後,才可養人廣布靈田,将世間奇珍異寶收入宗門内,煉器養靈。
從無到有,方成一道循環。
沈苌楚再想,或許這兩位前輩作為術法時代的開端,已成大道飛升成仙?
此時,南宮臧從懷中取出一截脊骨,奉至黎清逸面前:“聽聞先前夫諸族内走丢一位孩童,至今未歸。而此枚脊骨,是在鬼将一事後,雲舸探子拼死奪回的,制作魂釘的靈材。”
說罷,南宮臧緘默,一切盡在不言間。
這枚脊骨,大抵就是那走丢的夫諸少年。
夫諸少年被抽骨扒皮,剃出脊骨,做成一枚枚魂釘,紮在了陸鸢身上。
即便身處幻境,沈苌楚仍能感受到黎清逸身上那股盛怒,她前肢踢踏,在雪地中踩出深壑。
魔獸能嗅到同類的氣息,脊骨上逸散的悲涼之氣令沈苌楚戰栗。
夫諸化為人形,目光悲痛。黎清逸接過脊骨,按在懷中,貼近胸口的地方。
風雪交融,轉眼,沈苌楚又回到銅鏡前,二魂共用一體,難免被她憤恨低落的情緒影響,低沉片刻,沈苌楚笃定道:“黎師姐,你不想讓我知道制作魂釘的是何人。”
鏡中,黎清逸驟然擡頭,定定地看沈苌楚,掩去哀色:“不要被我的情緒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