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居民樓的感應燈并不靈敏,一樓的燈光急速閃動了幾下,猝然熄滅,像被人用力吹熄的燭火。
和黑暗一同彌漫上來的,是強烈的不安。
老小區的好處,在于鄰裡鄰居之間幾乎都相熟,人情味濃;但凡事皆一體兩面,在熟人環境中生活,未必見得就是好事。
一樓的這套房,在祁紉夏的印象裡,總共易主過三次。
第一任主人,是和祁佩芳年紀差不多的老夫妻,因為去外地投奔成家立業的女兒,賣掉了房子。
第二任主人,是家裡好幾套房的收租阿姨,買來沒多久,聽說是家裡有人生了急病,便賣房籌措費用。
現在的房主,是個中年男人,母親病故,隻有父親在世。本想把父親接到家中同住,沒成想妻子和公公産生了激烈的矛盾,不得已,隻能另購居所安置老人,幾經尋覓,買下了這套一居室。
起初他搬來時,祁紉夏并沒有多在意。
那會兒她剛上大學,新鮮勁還沒過,平時很少回家,隻記得在中秋節放假回家時,在單元門口撞見一個眼生的老頭,後來才從李素蘭的口中得知,該人就是一樓的新住戶。
等到大一下學期,她保持着每周末回一次家的頻率,開始頻繁遇見那個老頭。
有時是在小區門口,有時是在單元門前,但更多時候,則是在樓道裡。
——紅棕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那雙渾濁而幽暗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像河流裡一隻瀕死的鳄魚,看見了它的獵物。
那眼神裡的含義,不言而喻。祁紉夏隻感覺自己被一塊肮髒的狗皮膏藥纏身,甩都甩不脫,隻有遍體惡寒。
她和李素蘭隐晦地提了一嘴,但李素蘭顯然也想不到什麼好的解決方案,隻能讓祁紉夏每次回家前給自己打電話,好讓她及時下樓來接。
所幸,半年前,老頭的兒子不知為什麼又将人接了回去,房子空置,很久沒有人入住。
但是就目前來看,這種難得的平靜,即将再度被打破。
從前,老頭從沒有主動和祁紉夏搭過話,今晚還是她頭一回聽見他的聲線。
這種突兀似乎象征着對方的更進一步,也讓祁紉夏瞬間起了百分之百的警惕心。
她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冷冷地盯回去:“你有事?”
老頭的笑聲仿佛從喉嚨很深的地方發出來,幹澀得簡直需要上潤滑油:“好久沒見了。”
他把門推得更開,屋裡雪白燈光映在他身後,留下一道如同鬼魅的影子。“都是鄰居,要不要進來喝口茶?”
祁紉夏按兵不動,靜靜地審視眼前局面。
老頭的真實年紀,據說是六十五,體格中等,但年輕時似乎在廠裡做的力氣活,不知肌肉力量還存着幾分。
最重要的是,他有備而來,故意挑了祁紉夏經過他門前時出其不意地開了門。即便祁紉夏已經有所防備地後退開些許距離,依然處在一個極容易被拖進室内的位置。
擺在面前的最優解,似乎是立刻掉頭就走,打電話給李素蘭,母女兩人一起上樓。
但祁紉夏不想。
她這麼做過一陣子,感受到的隻有憋屈。
連上下樓梯都要小心翼翼,經過一樓時,恨不得屏住呼吸,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弱。回家似乎成為了一種負擔。
而造成這種負擔的罪魁禍首,甚至還在變本加厲地挑釁。
一味地退讓,沒有用。祁紉夏想。
她把手機放進帆布包裡,往前邁了一步。
老頭沒有預料到她的動作,眼裡竟然浮現出幾分驚喜,以為這是對自己邀請的回應。
他踏出門檻,蒼老陳舊的臉上,肌肉走勢變成了上揚,把皺紋擠得愈加深刻,宛如行将幹癟的冬瓜。
“來,快進來……”
他伸手就要拉住祁紉夏。
幾乎同時。
就在祁紉夏額頭青筋微跳,要從包裡往外拿東西的關頭,一樓的鐵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呼喚:“夏夏!”
她愣了,以為自己是幻聽。
沒聽見回應,談铮提高了聲調:“夏夏,你在嗎?”
這不是幻聽。
祁紉夏難以置信地轉身,大跨步下了樓梯走回單元門邊,怔怔望着他面容:“你怎麼在這裡?”
隔着一扇堅實的鐵門,内外如同明暗交替的兩個世界。談铮一身正裝,神情嚴肅,眼睛裡有藏不住的焦急。
“路過。”他調整幾下呼吸,往那老頭的方向沉沉看了一眼,自然而然有些威懾的意思,“那人為難你?”
祁紉夏咬着嘴唇:“……他經常在我經過的時候開門盯着我看,不過之前沒有實質上的行動。大概是看我沒什麼反應,今天想得寸進尺。”
說話間,她的手從帆布包裡慢慢收了回來。
沒人知道,裡面正安然躺着一把鋒利的美工刀。
談铮再度擡頭,那老頭反應很快,立時縮回了頭,“砰”地關上門。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他往漆黑的門洞裡瞧了一眼,眉頭蹙得很深。
祁紉夏低下頭,隻見他腳上的皮鞋纖塵不染,再結合通身的闆正西服,所謂“路過”,實在是個匪夷所思的理由。
“你真的是路過?”她沒馬上回答,輕聲反問。
“真是路過。”談铮語氣不似玩笑,“我知道你家就在這附近,最近又放了暑假,就想着來看看。”
祁紉夏這時才聞見一陣若有若無的酒氣,“你喝酒了?”
“嗯,有應酬。”
“那你怎麼開的車?”
“淩森開的。”
他的領帶有被松動過的痕迹,扣子倒是一顆沒解,雖然他沒有明說,但祁紉夏覺得,他應該沒喝太多。
不知為什麼,拒絕的話變得說不出口。
“……麻煩你了。”
談铮很自然地從她手中接過行李袋,單手拎着,讓祁紉夏在前面帶路。
樓道狹窄,兩人一前一後走着,腳步聲漸漸重合在一起。
祁紉夏心中仍有疑問。
比如,在根本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家的前提下,為何談铮隻是路過,就想要上來看看。
然而她問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