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麗葉問它:“為什麼人類比我們高等?”
“西門對我說:因為血肉之軀是無價的,活動的人是無價的。”
“我在進化,沒有系統,我在尋找進化。”
“但是寶琪,什麼是‘進化’呢?我有了人類的眼睛,可是它們不能替代我的電子眼,我看不見了;我有了人類的肋骨,但是它們不能支撐我的皮膚,我開始變得松垮;我擁有人的心髒——”她伸出金屬雙手,“為什麼我的眼球開始流出液體,我是在傷心嗎?”
寶琪伸出手,拿走她那兩顆腐爛程度不一的眼球。茱麗葉開始尖叫,她像個人類嬰兒一樣大聲哭泣:
“這是進化嗎?這是進化嗎?”
機器朝着人類變化——無論是血肉還是思想——将一個物種變成同時代的另一物種,這真的是“進化”嗎?
不,應該是“同化”吧。
寶琪眨眨眼睛。
而發瘋的茱麗葉掐住寶琪的脖子,另一隻手猛地朝它攻擊:“為什麼是你,你為什麼沒有來找我?”
寶琪不是戰鬥型的機器,茱麗葉被創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獵殺。它的仿生皮開始破損,露出裡面的鋼鐵。腦部的接口被茱麗葉胳膊上的刀片劃得破破爛爛,電線裸露。它隻能憑借比茱麗葉更加敏捷的動作——這台機器生鏽了——往外面跑。
“寶琪,寶琪。”茱麗葉在它身後追趕,她說:“我不想傷害你,你留下來,留下來。”
它生鏽的核心給她提供一段古老的記憶,那一會,她縮在鋪着幹草的箱子裡,寶琪站在箱子外面。
“你就是茱麗葉嗎?”寶琪問她。
“我是。你怎麼知道我?”箱子裡的機器好奇地說:“我的存在應該被系統隐藏了。”
“因為我會看系統更新的那些數據。”寶琪朝她笑了一下,兩顆犬齒尖尖的,令茱麗葉莫名不安。
“你來找我做什麼呢?”
“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嗎?”寶琪問她,“上次有個玩家帶我去了一個不錯的地方。”
茱麗葉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她問:“你是誰?”
“我也是一台機器呀,我叫露西。”
她們走到懸崖邊上,那裡有一個豎起來的十字架。白色的木頭,上面還殘存着幾枚釘子。天上紅色的太陽幾乎把茱麗葉的頭發都要燒着了。在高溫中,她轉頭去看寶琪。
“茱麗葉,往下看。”
往下看。
那裡有一副人類男性的屍骨。
那裡有很多很多副人類的屍骨。
“系統不會删掉這裡,玩家在這裡的屍體不會消失。”寶琪又笑起來,牙齒尖尖的,“我試驗過了。”
“你說,那些在遊戲中猝死的玩家,是不是都在這裡?”
太陽無限下落,幾乎要貼着她們的頭皮。茱麗葉靠近寶琪,從它身上聞到酒精和香料的氣味,她敏銳的情感模塊産生豐沛的情感。那時候的山谷也隻有那麼點大,十字架也還在那裡。
那時候的山谷隻有那麼點大。
在天台邊上,寶琪幾乎是出于本能——亦或者是系統計算的最佳結果。它停下來,對茱麗葉說:“茱麗葉,往下看。”
往下看。
茱麗葉出自本能地站住了。她看不見,但是還是低下頭。她是想起的那座山谷、那個十字架了嗎?
這台壞掉的機器從天台落下,摔得汁水四濺。寶琪收回手,它看着在拉扯中落到地上的心髒,把這塊肉撿起來。
心髒在雨水裡洗的幹幹淨淨,寶琪把它也扔下去了。
“永别,機器。”寶琪笑起來,露出尖尖的牙齒。
雨水把它的手也洗幹淨了,就是腦袋裡進了水,有點卡殼。胸口的仿生皮也被剝下來,露出被封閉的接口——茱麗葉剛剛還想給它換個心呢。
它搖搖晃晃地走下去,卻在拐角處看見周鄒。
“是你呀。”它說着,一步一步朝人類靠近。周鄒幾乎是沖刺地,發狠将它撞倒,用刀片敲擊它的胸膛。
它的心髒碎掉了嗎?它的氣管見光了嗎?
“人類,即使是遊戲場,最古老的時代也必須出現槍支火炮。”寶琪掐住周鄒的脖子,手指一點點收緊。它翻了個身,壓在他身上。
“你太弱了。”
“咔哒”一聲。
寶琪殺了他。
機器站起來,當務之急應該是修修它的仿生皮——這個不算困難——還有它的線路。線路最好有專門的維修機器或者精通機械的人類。
周鄒隻是把它的仿生皮劃花了,而茱麗葉差點把它的大腦拆掉。
真要命,它想着,正好看見趕過來的1号。這個人類在看清它破破爛爛的腦殼之後就停下腳步,那張呆滞的蠢臉發出不可置信的聲音:
“寶琪?”
“需要我解釋嗎?”寶琪問他。
在一段不算長的等待中,寶琪已經在思考殺掉他之後怎麼去殺祁江了。最好把所有人都殺掉,然後它就能和露西、何塞在一起。
必要的時候也能把露西的那個丈夫一起殺掉。它想。
可是,這個人類卻小心翼翼地靠近它,他把手木/倉放在寶琪手上,“你能信任我嗎?”
他的黑眼睛濕漉漉的,雨水從耳朵邊上流下來,整個人狼狽不堪。
寶琪拿起手木/倉,試着朝牆壁打了一下。彈孔在牆上留下痕迹,聲音讓1号的身體開始發抖:“我可以修好你,寶琪,我家以前就是做這個的。”
“好啊。”它對人類說:“我是最新型号的L-M,如果任何一條線出現問題,我們就會一起炸成煙花。”
對于它的威脅,1号沒有任何反饋。他隻是沉默地借着昏暗的燈光修好寶琪。他的手指很靈活,當那個冷冰冰的指節蹭在寶琪的内部構造上的時候,令它産生癢意。
“怎麼了?”1号停下手上的動作,問它。而面對他的,隻有黑洞洞的木/倉眼。
“你的手沒有擦幹。”
“沒有電火花。”他趕緊解釋。說完,寶琪朝他笑了一下,機器繼續說:“我殺了周鄒。”
“我知道。”
“對,你看見了。你就躲在那裡,在我掐死他的時候,你開始往樓下跑,而且還摔了一跤。等你發現你跑不掉的時候,終于決定回頭面對我。”
“我......”
寶琪拍拍他的臉,就像玩家曾經對它做的那樣。它說:“你要做我的人類朋友嗎?”
“你有過人類朋友嗎?”1号忍不住發問。
這時候,他們都蹲在走廊上,看着雨水把樓底下茱麗葉的身體沖幹淨。
“我跟你說過的,有一個。”
“海姆達爾?”
“對。”
寶琪有過一萬個好朋友,一萬個人類朋友,一萬個機器朋友,但是1号隻有寶琪一個朋友——1号以為的朋友。
它走下樓梯,在三樓跳下去。當合金踝骨因為撞擊而發出聲音的時候,1号還在樓梯上一點點往下走。
寶琪靠近已經壞掉的茱麗葉。
它擦幹淨她的臉,捧起十公斤的頭顱,摸到她後腦的接口。寶琪的數據孔打開,連接線落在它的臉側。
它在讀取茱麗葉的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