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男人張張嘴，似乎覺得這距離太過遙遠，聲音不一定能送達，于是揚起手：“你來吧。”

他眯眼，看到手勢，活動了一下手腳：“行，你可準備好了。”

言畢，他一個飛奔向前，距離越來越短，視野越來越窄，眼前劃過萬物，最終落在了那人撐住的掌心。他咬牙，一腳踏上那隻手，左腳又跨上男人的肩頭，借着力，他穩穩抓住了上方窗戶的木框。

距離過高，褚本興腳底沒有着陸點，隻能垂成一條挂在牆上。他看看上面，又看看下面，嘴裡“唷”一聲，說了句“駭人”，就蹬着牆壁爬了上去。

末了坐上窗戶沿，他一腳跨進去，想起這兩天，歎道：“這天天兒不是上房就是揭瓦，淨是些糟心事兒。”

“……我先上裡面兒看看，你去門口等着一會兒我給你開門。”

臨着跳進去，他沖下面随了一嘴，特裡·艾森看着他已經探進去的大半邊身子，明白他隻是告知後，垂眼拍了拍肩上的雪泥渣，然後朝門那邊走。

剛跳到地上，褚本興就聞到了一股鐵鏽味。落地振起大片落灰，他擡臂抵住口鼻，揮散眼前的浮灰往前走，腳尖一不小心踢到了什麼東西，四下黑暗，他從後腰摸出一柄小型手電，按開照了去看，一個破舊的鐵油桶。

他又往四周照了照，這不照還好，一照就看見地上幾個大大小小的鐵油桶，稍一不留神步子邁小了就會摔個狗啃泥。

當然，還好他有先見之明，所幸虛驚一場。

就是不知道這這麼大動作後會發生什麼了，褚本興看看手上的燈，本想着進來了先探探情況，結果他腦子又犯抽搞了這麼一出，隻能先走一步看看一步。

要真有什麼，被偷襲也算他活該。

這間舊廠房少說廢棄了二三十年，裡面的東西也早就破敗的破敗、腐化的腐化，褚本興拿着燈湊近看，勉強能看出是個形似轉輪的機器零件。

整個廠房裡隻回蕩着他一人的腳步聲。

除此以外，皮靴後跟的磕地聲，和腳側無意蹭過黑暗裡看不見蹤影的鐵桶聲，都使得他的神經分外緊繃。

他想深呼吸，燈光随意照射處卻有一線閃光緻使他的動作卡在開始，待看清東西後，那口憋在腔與喉之間的氣将他生生嗆出聲。他也顧不得什麼警惕什麼守株待兔，疾走上前蹲下身就開始檢查。

和案發現場相似的高碳鋼制成線亂七八糟的繞成一團扔在地上，褚本興捏着一根全部拎起，光打在上面，還能隐隐看見炸起的纖維。

他正觀察的起勁兒，支撐全身的右腳堪堪一挪動，腳邊就響起像是幹木頭相互碰撞在一起的聲音。

照在手上的燈光一偏，褚本興看清腳邊那一堆的木頭，斷裂處幹澀。

他攥着手上的那團線，伸手一摸，掌心一片滑膩的涼，他翻過來一看，是塗抹均勻的光滑漆面。

一個念頭在腦海裡漫延，他扔開線舉着燈開始四處找。十幾把琴，這裡斷木不全，大概是分散了其他地方。

舊廠常年無人，當年走時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無法搬遷與銷毀的重型器械也就廢棄在此，要在廠裡完全轉上一圈那就是走迷宮，永遠不知道下一個通道是朝哪個方向。

褚本興一路照過去，終于在一堆廢鐵皮上找到了殘餘的琴體木塊，較于之前和幹柴沒兩樣的相比，這堆廢墟裡還殘留着筝碼，倒是能看出是個琴。

他回想起老爺子的講述，雖說不是什麼珍貴老物件，好歹也稱得上個價值連城，如今成了這麼一堆破爛，心裡免不了一陣唏噓，轉眼又想起那位逝去的先夫人，更加唏噓。

兩件事合起來這麼一考究，一時不知道是叫好還是稱壞。

手上電燈一閃，光線黯淡下去，褚本興握着燈管拍了兩下不見好，心想大抵是沒有電了，便望那唯一透光的窗戶看去，這一看，才想起門外邊還有個等着的人。

他一邊拍着腦門暗罵自己腦子不好使，一邊眼神四瞟有沒有迅速到達門口的便利捷徑，可惜沒有。他隻得老老實實，七拐八拐的又穿過“迷宮”。

沒有血迹，沒有腳印，除了那些琴的殘骸，他沒找到其他有用的東西。

莫非是想錯了。

褚本興借着那點微弱的光，照亮路，一腳一腳往前走。

走到一半，他開始放緩腳步，眼睛緊緊盯着腳下不知何時突然出現的一串腳印，腳尖一拐，換了方向。

他順着那串腳印一直走，皮靴後跟磕地的聲音漸漸由實闊虛。他聽見了自己腳步的回聲，感受到周身豁然開闊，直到腳尖快要頂上那條微弱的光線，他擡頭，看見大門就在眼前。

擰開門鎖，打開門，這是他走到門口要做的，可他沒有。他緩緩轉過身，手電筒在掌心磕了兩下，關了又開，終于又亮起。

他做足了準備，在順着那一來卻一回未滿的腳印走過來時。斷層的腳印不知所蹤，地面的灰塵卻淩亂的好似有人掙紮過。

是什麼、這裡有什麼。他舉起手，強光打在天花闆的橫梁上，眼前閃過一絲光，他想他在順着那串腳印往前走時就已經想到了答案。

似是結了霜的頭發亂七八糟，面容也似乎蒼老許多，他的頭微微歪斜在肩邊，手指因為充血已經開始發灰，他靜靜地挂在那裡，腳尖下垂。不知道挂了多久，總之無聲無息。

褚本興突然就想起了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事：那時兩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剛剛不對付，他正處于上升期，跟在老爺子身後去了那場拍賣會。其實也沒有什麼，他隻是坐在會場上，在無知之中聽見了後排的對話。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但直到此時他才發現，當時會場的寂靜、身後的竊竊私語，甚至是語氣裡流露出來的驚喜與幸福、歡欣又雀躍的對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

“是給我的嗎、孫伯你快說實話，是不是給我的？”

“我不能說，老爺說了這是秘密——”

“哎呀我都發現了還什麼秘密！快告訴我啊、你是不是怕他怪你？我不會暴露的，快說啊，是不是給我的？”

“哈哈夫人您都已經猜到了，就别為難我個老頭子了吧。”

“不說不說，回頭我讓他自己說——真是、都一把年紀了還搞這些，不閑害臊……”

“老爺也是因為愛夫人啊哈哈哈——”

“哼、他敢不愛嗎。”

“……”

回憶與聲音都無比清晰，直到身後的門被輕輕叩響，漸漸沖散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