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或是害怕什麼，隻知道二十多年來始終引以為傲的堅定意志開始動搖，手上沒了斬亂麻的快刀，踟蹰着，猶豫着，即跨不過内心的那道坎，又退不回拿對方當普通粉絲相處的模式。

一直晾着彈幕終究不現實，結束一局遊戲，靳一笛勉強收拾好心态，重新看向電腦。

cp粉的哀嚎夾在各種誇他操作漂亮的彈幕裡：

【巧妙利用版本優勢開局不到六分鐘就打成大順風，Wind的版本理解恐怖如斯！】

【到底是怎麼了呀？Wind打遊戲的時候從來沒這麼久不理彈幕，是和竹太太鬧矛盾了嗎？】

【Wind和竹太太今天的畫風好詭異，你說他倆鬧矛盾吧，偏偏Wind說“沒有”的時候還很幹脆，明顯是怕竹太太擔心。】

【竹太太惹Wind生氣了？類似小情侶吵架，Wind雖然生氣但還是不忍心徹底冷着竹太太。】

【這倆人鬧掰了吧？Wind回彈幕也隻是給那誰留幾分面子，說到底這是Wind的直播間，你們别忘了自己是誰的粉絲不要總帶無關人員出場ok？】

最後一條彈幕實在太過刺眼，一直默默窺屏的郁黎心口鈍痛。

難道是自己之前的行為有什麼不妥，導緻直播間的其他粉絲早就有意見了？他蜷起手指，下意識看向右上角的攝像頭畫面。

那個人說的不無道理。見Wind沉默，郁黎的大腦開始自動反思。

Wind是遊戲主播，正常的彈幕畫風應該是讨論遊戲操作和策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他搶了風頭，喧賓奪主。

主播遲遲不說話，直播間的氣氛也冷了下去，不管是cp粉還是技術粉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再刺激到個别的偏激觀衆，讓事态更加糟糕。

總不能這樣僵持下去，郁黎想了想，打字道歉：

【對不起……】

“有什麼可對不起的？”Wind終于開口，聲音明顯帶着怒意。

“直播間都是我的粉絲，輪不到其他人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訓誡她們。”靳一笛把那條尖酸的彈幕拉出來禁言，吸了口氣，補充道，“竹子很用心地做了很多産出，我很感謝他，也願意和他多互動一些，他沒錯，有任何意見沖我來。”

本來也不是郁黎的錯。靳一笛想。

主動關注對方微博是他，因為對方的安慰而産生喜歡情緒一發不可收拾的是他，主動加了聯系方式聊天的也是他。

學校是學校，直播是直播，郁黎隻是在給喜歡的主播畫畫，為什麼要無緣無故承擔他開了上帝視角，把現實和網絡混為一談而産生的怒火和後果？

聽到Wind的袒護，粉絲們原地複活，直播間重新熱鬧起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Wind和竹太太好好的就好！】

【竹太太不要被影響心情，我們都很喜歡你！】

【說真的，别在直播間搞毒唯那一套，Wind不是商業化主播，也不靠直播吃飯，他想和誰玩和誰玩，别試圖打着“喜歡”、“死忠”的名義左右他！】

彈幕危機被順利解決，但靳一笛清楚如果不是自己的别扭心态作祟，郁黎也不用承受這份無妄之災。

“竹子。”他把麥拉到嘴邊，輕聲呼喚對方，“抱歉讓你看到那樣的發言，别放在心上。”

【我沒事的啦！不用道歉！】

郁結在心底的情緒仿佛在看到對方彈幕的瞬間散了些，靳一笛嗯了一聲，開啟下一局遊戲。

晚上十點，靳一笛結束直播，活動着酸硬的肩頸起身，拿着礦泉水晃到客廳的落地窗前，看着腳下車燈彙聚成的川流。

暫時被遊戲鎮壓的情緒翻湧而起，白天來不及思考的問題被夜晚的寂靜無限放大，他拿出手機，翻看自己和竹子的聊天記錄，再次試圖尋找答案。

為什麼一個人會展現出差異巨大的兩幅面孔？覺得同性戀惡心、無法接受的郁黎，和說着“你值得更多更好的喜歡”的郁黎，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或許都是真的。他看着郁黎作為“竹子”時的發言，發現對方每次和自己說話都帶着客套的距離感，甚至不如在學校拌嘴時來得自然。

如果隻是主播和粉絲的關系，那麼任何在他看來充滿愛意的話在對方眼中都可能隻是真誠的安慰和鼓勵，在粉絲濾鏡的加持下，尊重喜歡的主播的性取向很容易，發自心底地接受卻依舊難如登天。

相處的前提和模式不同，郁黎展現出的态度完全無法橫向比較。靳一笛拿出搞科研的嚴謹思維，試圖分析出每一種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出怎樣的答案，隻是不受控制地思考、揣摩。

掌心握着的手機短促震動，靳一笛把空掉的水瓶捏扁扔掉，點開郁黎的最新微博。

熟悉的Q版畫風，描繪出他在樹下乘涼打盹，結果被樹上掉落的平果砸成圈圈眼的情景。

想到調研時郁黎親手遞給他的蘋果和李福貴說的話，靳一笛略帶嘲諷地彎了彎嘴角。

神他媽像親兄弟，說他倆是上輩子燒了月老的紅繩這輩子慘遭報應還差不多。

大腦還在天人交戰，可手指已經憑着肌肉記憶點贊轉發，大概是一直在等他的動靜，郁黎迅速發來企鵝消息：

【竹：在嗎？】

【竹：雖然這樣說有點唐突，但還是想問，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竹：盡管你在直播間否定過了，但我總是不放心，别嫌我啰嗦t.t】

看，作為粉絲的郁黎總是這樣細心體貼，之前對Deity也是這樣，見那人比賽狀态不佳，便開始追線下做應援，硬是跟着Deity四處飛，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陪着整個隊伍殺穿敗者組，進入夏季賽決賽。

Deity的待遇比他好多了，還能占據郁黎半個卧室的地盤。靳一笛牙根泛酸。

這樣比起來，似乎更能證明郁黎對他沒什麼那方面的感情，他的萬分糾結更像是庸人自擾。

為了坐實自己的推測，他打字試探：

【Wind：沒遇到什麼事，隻是學業有些繁重，睡眠不足。】

【Wind：問你個問題。】

【Wind：如果現實中有男生追求你，你會覺得不自在或者反感嗎？】

“不自在或者反感？”郁黎小聲念出屏幕上的問題，五官因為糾結擰成一團。

好奇怪的問題？他之前從來沒考慮過。

大學室友打趣說他的智商都是犧牲愛情換來的，他本人對此也十分認同，因為這些年确實沒體會過心動的滋味，從小到大面對各種班花校花的示好和追求都遲鈍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旁人提醒，他根本意識不到。

冥思苦想半天，完全給不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郁黎隻好實話實說：

【竹：我不知道诶……】

一道白光閃過腦海，他猜測到某種可能，噼裡啪啦地打字：

【竹：你有喜歡的人了？打算追求對方？】

【竹：是好事呀！就算暫時還沒摸清對方的性取向，也可以勇敢嘗試嘛！】

Wind這次沒有及時回複，郁黎抱着手機，興奮勁兒很快過去，心底反而蒸騰起空落落的酸澀。

怎麼就突然有喜歡的人了呢？對方會是什麼樣子？希望那個人不要讓Wind難過或失望，順順利利地和Wind在一起。

胸腔的不适轉移到眼睛之前，Wind回了消息，掐斷郁黎的胡思亂想：

【Wind：沒有，沒有喜歡的人。】

【Wind：随口問問，别多想。】

“好吧。”郁黎眨眨眼，想到沒完成的調研報告，和Wind匆匆道了晚安。

晚安不了一點兒。靳一笛點了下郁黎的頭像，看着對方置身事外的字字句句，忍不住低聲輕罵：“小沒良心的。”

果然還是接受不了同性戀。

他得快點收拾好自己的感情，不然以後的學習和直播都會受影響，靳一笛歎氣，把郁黎的企鵝聊天設置成免打擾，關掉手機，回到卧室洗澡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