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當擔心的不是他,皇帝。”
“不,朕不擔心他。朕擔心的是南陽城下那一整支軍隊,究竟能不能順利抵京,更甚者,究竟能不能繼續舉着那‘勤王’的大旗。”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愚鈍的人也能明白過來,他們談的分明不是徐溫。
而是傳聞中,那個出身卑劣,不得徐溫看好,又孤身撐着徐軍大旗的——
徐溫之子,徐欽。
聞言,太後輕笑了一聲。
皇帝這才轉過身來,正在這一瞬,但見他身後那原本隐隐泛白的天幕,仿若天河傾斜,揮毫寫意,那原本被暗暮壓住的明光轉眼迸發了出來,朝晖灑向漫漫天穹,再落到他肩上時,已是粲然奪目的金光。
“人道是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太後緩聲道,似乎并不接受皇帝劃清界限一般的辯白,仍談着那人,“他雖頑劣,卻必不會行謀逆之事。”
語氣卻是非同尋常的熟稔。
“他畢竟離京多年,人心難測,誰說話也不算數。”皇帝緩聲道,“何況……他若來讨這個帝位,你當真覺得是謀逆麼?”
說到最後,皇帝的聲音越來越輕,那輕飄飄的話也化一股風,散至天際。
太後擡起有些混濁的雙眼,二人對視,少頃,正在皇帝搖了搖頭,正要轉頭再去瞧那旭日初升時,太後又開了口。
這回,卻是終于在說徐溫了。
“伯悌之死,乃是意外。陛下痛心,也是難免之事。人死不能複生,但那信中既然說徐軍已全軍缟素,這南陽之事未嘗不能有轉機——”
片刻沉默。唯有一聲在宮道回響而顯得明晰的腳步聲,自遠方傳來,遠遠地,能瞧見一個身影從前殿小步往北趕,顯是孫節已在朝上傳完禦旨,回來了。
皇帝收起放在欄上的手,走回殿内。
“朕并不痛心。”這聲音頓了頓,
“朕對他的那點孺慕之情,早在九年前,在與這一樣的冬日裡,被他棄如敝履。時至今日,還有什麼可痛心的呢?”
很快,孫節入到長秋宮内,恭恭敬敬地把皇帝又請了回去。
隻有太後,在閣上目視着那皇帝随着一班侍從又回宮而去,不多時,有機靈的宮人登高來尋,她才兀自歎了口氣,道:
“……這洛陽,恐怕又要亂了。”
——
确如她所言。
接下來的兩日,再沒有新的信使自南陽而來。
朝上風波過去,徐溫身亡的消息終于也在京中傳開了。這下,原先擔驚受怕的又眉開眼笑了,而原先數着日子,盼着徐溫打進京兆的那些老臣,以王邈為首,俱都喪着個臉。
兩日裡的朝會,稱病告假的人換了一批。
或許朱津是想殺雞儆猴,狠狠整治一波的,但皇帝聽聞此事,笑着拿自己龍體調侃,隻說這寒冬臘月,确實容易有個頭疼腦熱的。
于是朱津聽了,也是一笑,就此揭過。
慢慢地,隻這兩日,朝中大臣,大多從惴惴不安,變得開始習慣了。當中不乏有人抱着伸頭一刀縮頭一刀的想法,隻要那新的戰報未到,便當無事發生,甚至已經不大在意南陽戰事了。
皇帝本人自然知道此事有玄機。
若朱津得了戰報,且不說為了彰顯其“忠心耿耿”,朱津大多會報與他聽,就算這朱津改了性子,大敵當頭,總算原形畢露了,可無論是好是壞,他總也該有所反應才是。
而不是如今這樣的平靜。平靜得都有些詭谲了。
但裴方也必然是往回送了信的。
需知裴方此人,雖不夠機敏,卻勝在對朱津一片忠心。哪怕朱津叫他一頭撞死在大殿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照辦。
否則,朱津也不會讓他守南陽這樣的腹背之處。
這樣的人,原先奪青、淮二州時,可是戰報連發。鬧得朱津還斥過一回,說他若沒主見,就滾回來當個百夫長得了,一時在軍中也是半個笑話。
這樣的肱骨,戰事再焦灼,也不大可能突然忘了送信,除非——
信路不通。那飛馬送來的信,遭人截獲了。
就如同遠在青州的聶永一樣。
皇帝猜到了,心中再思緒萬千,卻俱都按捺住了,隻裝作不曾猜到的樣子,忍了兩日。
或者說,是等了兩日。
直到第三日星夜,朱津終于有了動作。
四更起,京外大營便有了響動,北宮之中雖不能察覺此,但那宮中宿衛也接了急令一般地行動起來。
五更,紛亂甚至傳到了禁中。幾位新入宮來的小黃門,夥同谒者,夜開宮門、禁門,放進不少城中原該在巡邏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