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城中兵馬仍充裕,但恐怕再過兩日,不,看徐軍那挑撥離間的勢頭,再過半日,再有幾封‘信’在私下裡傳閱,那些将領便要滋事了。張衷恐怕是壓不住這些刺頭的,如今之計,明公若執意要挾天子回上黨,珪願往洛陽城内,為公分憂。”
逢珪說了一半,擡頭,才發覺了朱津的出神,不由地出聲詢問,“……明公?”
朱津這才恍然回神。
“明公如此猶疑,是有何顧慮?”逢珪問。
也許是二人推心置腹,他竟絲毫不掩飾方才連逢珪的半句話也未曾聽進去,轉而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方才為陛下更衣的那個小黃門,回來之後是否見了旁人?”
“大抵是見了人的。”逢珪說,他敏銳地意識到了什麼,又補充道,“但不曾聽聞其有何異樣。”
“唔。”
朱津這才又站起身,走到那用沙土簡單畫成的洛陽地貌之前,看了片刻,就在逢珪也估摸着此事已過,走近來,伸手為朱津細說徐軍動向時,他又突兀開口。
“那就都殺了。”
“——什麼?”
“那個内侍,還有他出帳後見過的人,都殺了。”朱津道,“你即刻便去辦,做隐秘些,别教旁人發覺了。今後天子帳内非傳免入,若有要侍奉的……”
他把話一頓,伸出手來,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輕柔地撫過臉上方才被皇帝扇了的那一塊。
分明沒有紅,也沒有疼,但這麼一撫,似乎又無端起了些許灼熱,燒得人心裡雜念瘋長。
“……若有要人侍奉之處,我親去。”他最後說。
——
朱津一走,大營中的皇帝便頹然坐下。
不消說,方才二人對峙時皇帝那張牙舞爪的樣子,自然是強撐出來的。
但饒是這樣苦撐,這個秘密仍是暴露無遺。
十年,整整十年了,每一日都膽戰心驚,每一日都在苦苦掩飾,終于似乎守得雲開見月明,終于徐溫要打回京來,卻很快又得知徐溫的死訊,而終于那接替了徐溫的徐欽确實控制住了大軍,揮師北上——
那破曉之時就在眼前了,朱津卻又硬生生地橫插一腳,将皇帝擄出宮去。
如今,這近在咫尺的曙色明晃晃地落在皇帝的身上,終于教朱津發覺了這個其實掩飾得無比拙劣的秘密。
——是的,當今天子,才及冠理政的堂堂天子,原是個女兒身。
她不是天子衛崇,她不過是頂了衛崇的十年。
她才是那個早夭的徐氏女,衆人口中死于建甯七年的徐溫長女——徐鴦!
認真說來,她其實不應當如此頹唐。
因為此事有朝一日必會暴露,無論是在朱津進京,在平日的相處中敏銳察覺,或是她終于大婚,甚至無後,太醫來查,又或是哪日朱津碰巧逾矩,将她撞破。
她不是男子,更不是真正的天子,此等事,隻要被朱津撞破,讓他所謂“挾天子”的把戲落空,自然隻能落得屍首分離的下場。
在朱津入京那夜,兵荒馬亂,在她忍痛從太子宮中強撐着起身,訓斥那些宮人時,她其實就已經接受了這樣的下場。
那些近身侍奉衛崇的宮人知曉她不是太子,才敢如此猖獗地偷盜财物。
人性相通,見微知著,若是朱津知曉她不是天子,當然會更變本加厲地對她。
隻是這一日來得比想象中的要晚。
太晚了,以至于那原本不抱着的幻想當真一點點地被拼接起來,連她自己也開始祈求于這渺茫的希望。明明徐軍就駐紮在洛陽城南邊那小山坡後面,就這麼短的距離,若是她膽大包天,甚至能從朱津大營中逃出去,一路奔去徐軍。
她不過被朱津養得失去了原本的野性,所以不敢輕舉妄動,隻敢指望朱津兵敗。
偏偏在此時此刻,朱津撞破了此事。
至于朱津發覺了什麼,是否隻是發覺了她的女兒身,還是發覺了更多的,更隐秘的往事,那便不得而知了。
那夜,朱津大刀闊斧,處決了所有背主而逃的内侍,又從此擺出一副忠臣的樣子,尊禮守節。加上有太後孫節相助,徐鴦自己更是機變非常,年紀輕輕已是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變,才容得她苟延殘喘,保命至今。
隻是此時,事情發展至這樣的僵局,她既不能去找朱津,觸他的黴頭,又不欲坐以待斃,身邊近侍更是昨日才被朱津一個個拔出了,心中自是不安。
原本不欲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遙遠的徐溫身上,她甚至不能把自己對徐溫的恨與期盼簡單地說明白,但時至今日,坐在這冷清清的帳中,聽着來往軍士偶爾傳進帳内,但分辨不清的交談,她唯一的指望竟真成了洛陽城下這股挂着“徐”字大旗的軍隊。
——畢竟她,确實姓徐。
——
洛陽城外的局勢,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
本朝原有駐軍在洛陽城外的慣例,為的是不驚擾百姓,也有更寬敞的練兵演武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