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馬識主,不如……”
她卻是心稍定。
“正是要它識主。”徐鴦道,走上前去,輕撫馬腹,深吸了一口氣。
“若是真有靈性,知曉主人已死,才不敢違抗新主,不是麼?”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衛崇不答,旁人更不敢答話了,方才還興緻勃勃的這一群人,各個搖身一變,都成了鋸嘴葫蘆。
片刻,也隻有徐鴦身邊這馬,竟似真聽懂了她的話,彎過脖子來,主動蹭了蹭她。
粗砺的馬鬃刮得她的臉頰有些疼。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灰塵撲撲,滿身的髒污,有方才歇在房裡休息時沾上的,也有方才要斬殺朱津時濺上的血。
這麼一瞧,倒也不是不搭。
徐鴦此刻心下已安了,眉一橫,就打算上馬去。
在此時,衛崇卻開了口。
“……臣扶陛下上馬。”
徐鴦倏地轉頭回來,看向他。
除卻剛才稱不上寒暄的寒暄,以及徐鴦一時興起開的殺戒,這才是他們時隔十年,真正再度對視的一眼。
徐鴦自是不确信,她才經曆過這樣的生死,手指都有些抖,誰也不肯信,誰也不能信。但衛崇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坦然。
或許是他當真沒有二心……
但憑什麼呢?憑她這副瘦弱的身軀,還是憑她那橫死在南陽城下,稱得上與她有血海深仇的父親?
她看着衛崇,卻當真在那漆黑的眸中看不出旁的、可以供她猜測的情緒,那眼中,唯有滿當當的赤誠。
天邊雲霄流轉,那雁鳴也好,走獸的聲響也好,或是潺潺的溪流聲,仿佛在此刻才終于彙流而下。明光照着這馬,照着徐鴦,也照着衛崇的半張臉,正好打在他那道還未好全的傷疤上。
在朝陽下,有那陽光映照,這傷疤倒是不那麼可怖了,好像隻是一道被小貓小狗抓花了的印子,淺了許多,也終于顯出徐衛崇原本那俊朗的面容。
他們确實曾經長相很相似。
相似到她被徐溫送入宮中為他替死時,除了用心侍奉衛崇的孫節,更深露重,旁人很難辨出她的身份。
如今,衛崇業已及冠,她呢,雖比衛崇小上兩歲,翻過年才十九,但若放在尋常百姓家中,也是該嫁作人婦的年歲了——這十年,姑娘的身段初顯,在朱津面前的遮掩自然越發艱難,那胸前的綁帶越發緊,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正因此,捆着這樣一條條枷鎖一般的綁帶,就算她再不願,也注定隻能是那座上孱弱的一架傀儡。
她瞞得如此艱險。
可就算如此,那在京郊大營的一面,隻不過是偶然,朱津便輕易戳破了她的僞飾。
而衛崇呢?如今他的五官早已長開了,或許還與她有那麼些許相似,但也隻是些影子,輪廓變得硬朗,眉眼變得深邃,更是在連日的作戰後有了淺淺的胡茬,愈顯放達。
他或許是誠心想要擁護她,又或不是,但其實他的“心”,根本無關緊要。
徐鴦終于想明白了這截,她抿住唇,輕柔地吸了一口氣,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也伸出手來——
手指沾染着塵埃,仍然不掩其下細白的皮膚,甚至還有那指尖如玉一般的淡淡光澤。
這是天子的手,自然與衛崇習武征戰留下的粗砺的手掌截然不同。
她将手落在衛崇手心裡時,明顯感到了那不同尋常的觸覺。擡眸去看,果真瞧見衛崇方才冷硬的面色似乎終于有了一絲裂紋。像是面上的恭謹被這肌膚相觸的一丁點暖意輕易擊碎,露出其中的……渴慕。
衛崇小心地托住了她。
——若衛崇并非真心擁戴,那麼,以他如今重兵在握,執掌大權的身份與地位,徐鴦更應當友善地接過他的示好。
糾結于“真心”與“情誼”這些看不見、摸不着的虛幻感情之間,倒似是朱津方死,她又乍然受了這樣一位舊識的救命之恩,有些鑽入了思路。
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哪有今日從衛崇鞘中抽出的那把劍鋒利?
不需要衛崇真心待她,更不需要衛崇記得舊時的情誼,隻要衛崇願意尊她為天子,迎她回宮。
那麼,一切都好說。
朱津有件事說的不錯。
他的确教了她太多的心術,以至于她如今對上徐衛崇這樣一個一眼望去便知其常年在沙場中打滾的莽夫,就算沒有十成把握将其攥在手心裡,也應當有六成。
确實,她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衛崇手中那硬到幾乎能在她手心劃出印子的繭,從虛扶,到托她上馬時那緊密的一貼,刺痛感鑽入皮膚,那樣分明,那樣新鮮。
她坐穩了,緩了口氣:
“确實是好馬。隻是朕不善弓馬……”
她看向衛崇,幾乎是笃定地等着他走上前來,為她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