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衛崇還在揚州,起早貪黑地練兵、剿匪、出征,當然沒有空關心京中這些“權貴”的逸事。
或者說,他确實足夠在乎京中之事,尤其是與徐鴦有關之事。但是徐溫還沒死呢,徐鴦與他之間又是這樣難以啟齒的關系,哪怕徐溫知曉了天子後宮多了這麼一個宮妃,也必然不會告知衛崇。
而彼時,他還隻是徐溫手下那個“領養”而不受寵的野種,尋常人根本不大瞧得起他,罔論與他通氣了。縱使軍中有那麼幾個将領知曉他的身份,但正是知曉了,才更不方便把此事在衛崇面前提起——
怎麼說?
說你的表妹,十年前與你青梅竹馬,徐家上下都知道你們日後要成婚的未婚妻子,因為今年要及冠了,要正式當皇帝了,所以朱津給她寬容地先納了一個妃子。
哦,好巧不巧這個妃子的父親就是朱津手下很看重的一員大将。
——對尋常皇帝,這确實是一種輕蔑,一種侮辱,要将手染指其宮闱的征兆。對于衛崇而言,此事雖沒有真切地落到他身上,卻無疑比真正落到他身上還要更讓人恚恨。
縱然這個始作俑者朱津是完全不知内情的。
那可是徐鴦,自從記事起,仿佛都被囚在他手中木籠裡的“阿雀”。
衛崇哪怕咬牙切齒,這滔天怒意也不能盡情抒發,不能對着隻剩一個腦袋與一個身體的朱津,不能對着向來忠貞,與他無怨無仇、滿臉無辜的孟尚,更不能在這章德殿前再度行了錯事,豈不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說謀逆——孟尚提點得對,他這行徑,披甲攜兵上殿,已然是猖狂至極了!
他隻得恨恨地把孟尚放開來,往那緊閉的殿門望了一眼,又不敢任由自己想象殿内是怎樣的景象,于是隻看這一眼,便吸起一口氣,遽然轉身,發洩一般大步走下階去。
不僅如此,他氣歸氣,這宮中事,還得要他的人手來幫忙安頓。
“……哦,對了,陛下宮中那些被朱津掠走的常侍、黃門,派人都去尋一下,盡量都找回來……記得找全乎了,别丢根胳膊丢個腿什麼的,畢竟是天子回朝。”
“知道了,這好辦。”孟尚聽他此言,松了口氣,道,“太後昨日也叮囑過的,隻是如今城裡魚龍混雜,怕那人數不曾清點完畢,一時大意,混進去些逆賊反黨。因此,手下人一時不曾顧得上,我這就讓他們抓緊去——”
衛崇原已走下階,聽着他說,又想到什麼似的,猛地轉身,看向有些被驚到的孟尚。
“……若你親自去辦,能在其中安插幾個我們自己的人不?”
孟尚一愣,幹笑道:“将軍這是要做什麼……那逢珪還坐擁重兵,就在城下虎視眈眈呢,哪怕要圖謀這些,也不急于一時啊。”
“逢珪?對了是那個朱津手下的……對!……還有個逢珪!”衛崇說着,兀自把這名字在嘴裡嚼了一遍,又快活起來了,兩步并做一步走下階去,把還在措辭的孟尚落在原地。
——逢珪既然是朱津的謀主,那這天子嫁娶之事,少不得有他在一旁出那些馊點子。
但孟尚當然不知他心裡想的都是些什麼情情愛愛,還當出了大事急忙跟上,面帶驚慌。
“——将軍這又是要去做甚?!”
“睡上一覺!等我養精蓄銳,親自拿那個逢珪是問!”
——
等孫節終于被送回宮中,又已是一輪月明了。
他這幾天大獄沒白蹲,形容消瘦許多,本就是一個幹癟身材,這把身上那幾兩肉又給餓沒了,看起來更是悲慘極了,好不可憐。
徐鴦也正等着他,說實話,她的身世畢竟特殊,旁的還好,近身侍奉,還偏偏非得是那幾個宮人。
孫節甫一進殿,形容憔悴,蓬頭垢面,她也不避不讓,徑自走上前來,不等孫節哭着行禮便将他扶到身側。
就着那冰冷的石磚,兩人席地坐下。
于是孫節更是泣不成聲,嗚嗚咽咽,話不成句地絮叨了許久獄中苦痛。
說了許久,直到他擡頭瞧見徐鴦有些走神,才清醒過來。二人畢竟還有主仆這層關系在,他忙用手胡亂抹了把臉,磕巴地把話頭一轉:
“……不過逆賊朱津總歸是死了,又有徐……徐将軍進京,如今陛下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總算能……”
“——你怎知是‘雲開月明’了?”徐鴦輕笑一聲,反問。
孫節早哭花了,還打算繼續說,被她這麼一打斷,面上一愣,那亂糟糟的淚花還挂着呢,更顯滑稽。
“陛下……陛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侍奉了我十年。”徐鴦不答反問,甚至伸手,幫忙拭去了他臉頰上的淚痕,輕聲問道,“十年……許多事都是你陪我面對的,哪怕是君臣,這樣過命的情誼也是最難得了——我想這阖宮上下,你應當是待我最忠心的那個人了,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