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多了。”徐鴦一愣,好在此時那宮人已把犬領走,她也能松口氣,有餘裕地笑了笑,“朕是喜歡的,隻是此時畢竟有要務在眼前,百姓流離失所,如何有心情偷一晌歡愉?等朝政穩定,朕再并這一路的戰功,一齊行賞,如何?”
拿這句話回衛崇,他便是一時啞然。
他送這禮當然不是為了讨個封賞,何況皇帝也不是不願給,姿态已經擺成這樣,臣屬又怎能再得寸進尺。
縱使他準備了再多掏心窩的話,也沒了開口的時機。于是面色越發郁郁,活像是寒冬裡蔫了的路邊野草,支吾着謝了恩,又擡頭看了眼徐鴦。
徐鴦的眼睛沒有幼時那麼圓了,眉角微微上翹,俯視人的時候自帶一股威嚴,仿佛能瞧進人心裡去。
而衛崇被這麼一瞧,神情一動,似乎下一刻便要豁出去。
徐鴦瞧在眼裡,不等衛崇真的說出什麼,便輕飄飄地又開口道:“軍中事雜,這兩日要累你多辛苦些了。”
這輕聲細語的話卻一句一句重重敲在衛崇的心頭。
一個君一個臣,看似親近,實則隔着萬丈溝壑。
他跪地謝恩,領命而去。
此時,距離逢珪真正來降隻有不到十二個時辰了。
這畢竟隻是逢珪與天子的一場會面,消息一經放出,城中便風言四起,有說逢珪不過是假意來降,實則是要賺開城門,血洗洛陽的,也有說這逢珪原先就是天子門生,也不管當今天子才及冠,編了好些個煞有介事的故事,有甚者,甚至說這河内逢氏本就曾是天子親眷,這逢珪入京得朱津信任,才是真的步步為營隻等今日。
不管因何,總之,這消息一傳開,次日午時,在北門内等瞧一瞧的百姓,卻是不少。
湊熱鬧的大抵有三成,畢竟人再怎麼喜歡瞧這些八卦熱鬧,也總還是惜命的。除卻那些真的膽大到來城門口瞧的人,大多百姓都閉門謝客,生怕這幾日前的城破之事再上演一回,家中再受一次牽連。
剩下足足有七成圍在城門口的人,卻并不是面帶好奇或是笑意,而是難掩憂色。
——他們都是這些将士的親眷好友。
這些人,原本是洛陽城中守軍的家眷,素日在城中或許還能多幾分體面,誰承想一日“改朝換代”,原先受人豔羨的軍爺倒變得朝不保夕了,個中滋味自難下咽。
但逢珪要降,他們又是最歡欣的那些人。
如此,這一衆人馬的翹首以盼當中,午時整,暖陽難得地照散了城門外那一片風沙,光芒隐隐暈開之時,遙遠的馬蹄聲漸響,直到震顫大地。
徐鴦騎着朱津那匹寶馬,站在城門口最中央的位置,迎着烈日,就這麼毫無防備地驅馬上前。
哪怕隻要是一個會些箭術的逆賊起了歹意,隻需要藏在人群之中,一支箭,就能同取徐溫的命一樣,也取走她的性命。
但她仍然這樣大膽。
衆目睽睽。
似乎是全然信任衛崇掌控徐軍的能力,又或者說是,讓這一城百姓都瞧瞧,朱津命喪黃泉不過幾日,如今洛陽城一君一臣,雲龍魚水,早沒了那些許州勢力再鑽營擡頭的機會。若想再得勢,有一條路,也唯有一條路,便是同逢珪一樣——
降。
天子這隻乳虎,确實在無聲無息間迅速成長了起來,隐忍不發,一擊斃命,當真于及冠的次年重掌權柄。
果然,午時一到,這遠方的馬蹄聲也近了,大軍臨城,逢珪出陣,下馬,朝徐鴦恭謹跪下。
——連逢珪也被她輕易收入麾下。
這是昭告整個洛陽城,更是昭告天下。
雖然這一行之中,衛崇的臉始終是特立獨行地臭着。
徐鴦在前親手扶起逢珪,他就在身後怒目瞪着,而等逢珪察覺了,對他友善一笑,他反而越發氣惱,手指頓時緊緊握住劍柄。
“怎麼了?”
偏偏這一笑,教徐鴦也察覺了,視線輕柔地落回在他身上。她還什麼話也沒說,衛崇已經耷下了尾巴一般收起殺意,悶悶應了一聲:
“……無事。”
徐鴦雖有所察覺,但隻覺是他本性的乖張犯了,心下不以為然,見他斂了神情,睜着眼睛假作無辜地與她對視,還當他終于知曉輕重,也就不去管了。
但這一切,卻在不聲不響中落入了另一雙眼睛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