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麼。”衛崇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終于徹底喪失了興趣,長腿一邁,正要回房,隻頗有些得意地留下半句,“陛下自小就是喜歡這些小貓小狗的!她幼時還從東宮要過一隻,叫——”
說到此,他才察覺自己說漏什麼,又住口不言了。好在那人并不曾留意,隻顧着打斷他的話,把話茬往回引。
“——或許幼時是的,可十年,足以改變很多事。”
那人說罷,滿意地看着衛崇的動作頗為突兀地頓住,看着那張臭臉倏地又轉過來,死死盯着他,他才慢悠悠地道,
“将軍可知曉嘉始元年,九月的那幾樁謀逆案?曹、張兩家世家大族被連根拔起,隻因大司馬随口指認了幾句太仆謀反的閑話。”
“……這與陛下又有何幹?”衛崇狐疑道。
“本無幹,但大司馬要讓曹家在嘉始元年成為叛黨,殺一儆百,于是發難前無聲無息,還是挑了一個早朝,當着衆人的面。”那人道,“曹家當時最有威望的太仆曹籍,也是個血性之人,被大司馬一激便當堂暴起,終究落入了大司馬所謀劃的局——将軍不曾聽聞嗎?”
“……我隻聽聞他是被殺了。”
“哪裡是‘被殺’這兩個輕飄飄的字能一言道盡的?”那人笑了笑,“将軍征戰沙場,應當見過無數凄慘死狀,但此人的死法,恐怕就連将軍也聞之心驚——
“大司馬早便命人尋了幾條獵犬,餓上旬日,隻喂少許泔水,等的就是這一回‘暴起’。兩隻餓犬在殿門口把太仆曹籍截住,情急之下,殿中無人阻攔,殿外宿衛裝聾作啞——那兩條狗就這麼活生生将他分食幹淨了,連骨頭都舔得一絲肉也不剩!
“在下當時就在殿内,那曹籍,面對大司馬都不曾有一絲膽怯的鐵骨,卻在殿外哀嚎直沒了生息。那慘叫聲,滿殿的朝臣都聽得清清楚楚!!”
最後半句擲地有聲的話落下,衛崇瞪着那人,也不知是驚是悚,隻本能地松開了一直警惕地握着佩劍的手,半晌,終于醒轉過來。
“……此事,是……當着陛下的面?”
“畢竟還是隔着一道殿門。但,與當着陛下的面,也沒有什麼分别了。那一夜之後,好些個原先屍位素餐的皇黨都挂印而去,足足半年,再沒有人敢在朝堂上與大司馬嗆聲。至于陛下……”
“可陛下……也就是說,陛下如今……”
“這也正是在下想要提點将軍的。”那人終于滿意地笑了,
“——易地而處,将軍此刻再送惡犬給陛下,無疑是效仿大司馬之舉,陛下又會怎麼想?”
——
書房,杳杳香氣沉下,好似在一場宮變與一場圍城之後,這章德殿也終于求得了一晌的甯靜。當然,這也不止是香氣氤氲的錯覺,就在這一刻,宣室之中,确實靜得落針可聞。
——勤政了好幾日,皇帝終于撐着臉,在桌前短暫地沉入夢鄉,呼吸悠長。
誰也不敢驚動她。
有孫節兩隻眼圓瞪,兩個随侍的小黃門更是警醒着,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驚了這難得的一夢。
她也的确終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覺了。朱津已死,逢珪已降,雖然這京師四周仍有不少朱津舊部虎視眈眈,但這些事顯然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應付得了的。
何況她素來多夢,孫節最是知曉,在那難捱的十年中,她無數次從榻上驚醒,幾乎從未有過此刻這樣安谧的情态,似是難得地做了個好夢。
但殿外人自是不知。
很快,一個黃門莽莽然沖進殿内,打斷了這片刻甯靜。
“徐将軍在殿外請——”
“亂嚷什麼呢!也不看看陛下在……”
饒是孫節反應再快,這兩聲驚呼也足以把人驚醒,隻見徐鴦那撐着臉頰的手一錯,沒了支撐,馬上便要一頭栽倒在這桌案的雜亂奏本之上——
偏偏那闖進來的小黃門是當真沒有什麼眼力見,哪怕在這樣的情形下也隻顧自辯,滿口委屈:
“不是小人亂嚷,陛下明鑒,實在是徐将軍那陣仗太……”
“你是行走禦前的,又不是随意在哪個偏殿冷宮打掃的。就算那徐欽要吊死在殿外了,也不該這樣吵——”
“無妨。宣他進來吧。”
玉一般的聲音響起,孫節遽然回頭,果然瞧見方才還昏沉的徐鴦已坐起身來,緩慢地揉着額頭。
她的臉上似乎還留着方才睡着時的印記,幾縷青絲散落,隻是當她放下手,雙眼一睜,那天子的威嚴又回到了禦座之上。
縱使神情還帶着睡意,但不過呼吸間,徐鴦已經又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