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沒有笑。

許是窗外風雨聲太重，這一夜盡是光怪陸離的夢境，醒來時如潮水褪去，留下一片平坦空白的沙灘，什麼都沒能抓住。

他洗漱完出來，望見明蔚坐在客廳地闆上，面前對着一台筆記本電腦。

臉很素淨，離沈遐記憶裡的五官貼近許多。

可能睡夠了心情愉快，明蔚竟然對他很溫和地笑了一下，比口型說了句早晨。

沈遐愣了一下，要張口說早，明蔚忽地食指比在唇前，讓他噤聲。

他走近一些，聽到電腦中傳出人聲，反應過來她在視頻通話。

對方像是歐洲團隊，英語帶點口音，明蔚等他們一連串地說完，用英語回複。

沈遐聽了一耳朵，主要是道歉，受天氣影響，香港這邊暫時飛不了，她團隊都在想辦法，但是最快也要一天後出發。

那邊又問了幾句确認，明蔚一一回複，擔保一旦航務恢複就盡快趕到西班牙。

Yvonne也在會議裡補充了一些内容。

等通話結束，明蔚松了口氣，合上電腦起身，問他：“你要吃早飯嗎？冰箱裡東西不多，可以去樓下買點。”

已不算早，昨日睡得晚，現下接近午時。沈遐打開冰箱查驗，她不是自謙，除了雞蛋、蘋果、脫脂奶和零星蔬菜，基本空空如也。

沈遐合上冰箱門，準備下樓，明蔚不陪他，将鑰匙往鞋櫃上一擱，站在一旁看他換鞋。

他随口問：“你在國外念過書？”口語很流利，用詞也精準。

明蔚抱着手臂道：“你才在國外念過書。”

“這個我沒忘，問你呢。”

本想嗆他，對方倒像是不接戰書，明蔚定了一會兒，道：“學的，簽了香港公司後，粵語、英語都要學，後來也向你學過一點口語。”

沒想到又拐到自己身上，沈遐不知該如何發表意見，噢了一聲。

待他要出門，明蔚又出聲道：“我助理這幾天請假，你反正閑着也是閑着，來幫我做事。”

沈遐難以置信地回身。

“你讓我做你助理？”

非常坦然地一個：“嗯。”

沈遐提醒她：“航班恢複後我就要回上海。”

“問了你秘書，你來香港前請了一周休假。”明蔚将手機遞給他看。

頂端的聯系人顯示的是“孫秘書”，沈遐聯想到自己消息列表中有個“孫睿”，大緻對上了号。

兩人的對話發生在昨夜，大約是他剛上了她的車那段時間，内容相當無厘頭。

【明蔚：沈遐為什麼在我這裡】

【孫秘書：我不太清楚，老闆現在在休假中，休到本月30号】

【明蔚：他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

【孫秘書：……這個可能得聯系他的心理醫生，請問他情況嚴重嗎？】

【明蔚：變弱智了】

【孫秘書撤回了一條消息】

【孫秘書：我這就去聯系醫生，我會盡快來香港一趟】

【明蔚：我這周有通告，來之前和我對下行程】

沈遐沒來得及看完，明蔚就将手機收回去了，仰頭看着他的表情，道：“看你樣子，也不記得孫睿。”

沈遐說實話：“不記得。我什麼時候當老闆了？”

星沉集團是沈家家族企業，于清末以紡織業起家，綿延至今，如今商業版圖遼闊，涉足醫藥、消費、文娛、地産，業務遍布全球，屬于國内數一數二的大型集團。沈家為免樹大招風，向來是秉承低調家風，沈家人在公衆視野鮮有露面，唯一特立獨行的例外，是沈遐的母親沈西屏。

傳聞她不被沈老爺子看好，偏偏眼光刁鑽，在消費文娛領域很是做出了一些功績，譬如在地方衛視末落、網絡影視平台興起時把握住了這局東風，兩年之内将原本平平無奇的星沉傳媒做到了行業頭部。

沈西屏也不似其他沈家人那般避諱曝光，頻頻出席媒體活動，在新聞上相當活躍，以至于當前人們一提星沉，率先想到的并非其立身的輕工業或是背後神秘莫測的沈家，反倒是沈西屏一人。

沈遐是沈西屏獨子，生父身份不詳。沈家将他保護得很好，前二十年，大衆媒體隻是略有所知沈西屏有個兒子，從未得知他相貌、或是在做什麼。直至幾年前明蔚戀情曝光，男主角身份逐漸水落石出，才算是得以窺見廬山真面目。

沈西屏聲名鵲起後，麾下闆塊從消費文娛擴展到醫藥、科技，幾乎執掌星沉集團半壁江山，不過沈遐作為她的兒子，雖說自小會耳濡目染一些商業知識，卻從沒有過繼承家業的打算。

他大學學的是電影，也真心相信自己會為之付出一生，至少記憶停留在22歲的他是堅定不移地如此認為——但明蔚告訴他，七年後的自己從母親那裡接手了星沉傳媒。

“等等，讓我理解一下。”沈遐背靠着門闆，眼睛一錯不錯地看着明蔚，“那我畢業後，來香港拍的那部電影呢？”

七年前他剛剛畢業，正在籌備一部作品，來香港也是為的這個。

沈家從不看好他去做電影，從他當初報考Tisch就不支持，隻當他是玩玩。他也有股傲氣，制作電影不拿沈家的錢，甚至避開星沉傳媒的關系網，自己去找了創投。去掉消失的七年記憶，當時作品還沒開拍，但沈遐沒覺得自己會拍不出來。

明蔚擡眼看他。

沈遐過于驚詫，沒注意到玄關逼仄，他們兩人此刻的距離近得有些暧昧。沈遐高大，在她跟前這麼站着，即使不說話也很有幾分壓迫感。七年過去，他的眉眼骨骼越發冷峻，被時間和閱曆雕刻成如今生人勿近的模樣。

多年來媒體和網民樂此不疲地猜測沈遐的生父到底确有其人，還是沈西屏人工受精生子，不僅因為沈西屏一生未婚作風又實在特别，也是因為沈遐這紮眼的混血容貌。

除卻從母親那裡繼承得來的小巧頭臉和精緻五官，他比尋常人更深邃的眉眼，淺棕色瞳仁，棕色自然卷的頭發，無不成了來源莫測的謎團。

“那部電影沒拍出來。”明蔚最終這麼回答。

沈遐狀似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論，告辭離開。進入電梯的時候，擡起手機進入浏覽器搜索片名。

電梯裡網絡緩慢，下降到地面時，總算得出結果。

的的确确存在這部電影，是明蔚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