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祭神的時辰要到了,請殿下更衣。”拂綠帶着捧衣的侍女魚貫而入,站成一排。
祭神大典在夜色轉明,陰陽交割時舉行,殿内燈火通明,暗紅色華服閃着細碎的金色磷光,莊重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畫符文,戴珠翠,着華裳。
雨已經停了,魔神遺冢的祭壇上下此時已經圍滿了人,祭壇上燃起三堆焰火,血月高懸,正對南方,整座廣場莊嚴肅穆。
冷柔危踩在黝黑光潔的石闆路上,拖着半截裙尾,默無聲息地穿過人群。
她臉上的紋路奇異古老,是魔族向魔神祝禱溝通的符文,清冷中顯出些詭豔,她好似地獄盡頭走來的修羅鬼魅,人人低頭斂目,不敢窺探她的容顔。
冷柔危走上到石闆路的盡頭,冷戈已經在那裡站着。
她的确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冷戈,幾乎快忘記他的模樣。
冷戈朝她露出一個笑,平和中透着漠然,像一尊完美雕刻的假像。
冷柔危終于回想起來,上一世她就曾有過仿佛與世事有着一層隔閡的感受,這種感受最先是從冷戈這裡獲得的。
在外界看來,他是一個寬和的父尊,對她縱容,應她所有的要求,給她無上的尊貴與榮耀。
她那時對于不公還沒有那麼敏感,分辨不清楚冷戈對她和冷景宸最大的區别是什麼。隻覺得看冷戈時像隔着一層霧霭,他似乎很近,卻又看不清楚,觸不可及。
現在卻是一目了然。
冷戈對冷景宸即使再憤怒,眼裡也是恨鐵不成鋼的情緒,對她再寬和,也從未将期待寄托在她的身上。
他對她,沒有期待。
今天将會發生什麼,冷柔危和冷戈各自心知肚明,父女面對面而站,冷戈擡手,用朱砂為她額前的符文添上最後一筆。
“今日是我兒的成人禮,唯有舉整個魔都之力慶賀,才配得上我兒的華貴。”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很高興,叫人看不出一點兒破綻。
注意到冷柔危的神情,冷戈問道:“怎麼?為何這樣看着父尊?”
冷柔危淡道:“沒什麼,隻是覺得父尊變了。父尊從前笑的時候,眼角還不見皺紋。”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她表面沒有任何不敬,可從那雙眼睛裡,冷戈第一次隐約窺見她的野心。
他老了。
一個老人,面對一個如初升朝陽般的年輕人,會惶恐。年輕人終會展開她的枝條,越來越茂盛,他看到的,是被取代的未來。
冷戈臉上淡淡的不悅轉瞬即逝,笑道:“阿柔觀察得如此細緻,對父尊果然關切至深。”
他拍了拍冷柔危的手臂,“去吧,去祭拜祖先,讓他們看一看他們的子輩。”
冷柔危頭也不回地向階上的祭壇走去。
期待又如何?不期待又如何?
她不是靠别人的期待活着的。她會親自拿下她要的所有。
事到臨頭,勝出的侍神者即将揭曉的時候,冷柔危想起少年那張臉。
她本想最好的結果是賀雲瀾将桑玦斬殺劍下,他自己也身受重創,實力被大幅削弱。
但她是一個事事都要衡量計算的人。
在桑玦身上已經花出去一根魔藤,一滴精血,一個魔果,以及馴服的精力。
如果這個時候,她這把刀折了,便算作她的損失。
不論如何,損失總是叫人不快。
一陣風吹來,将冷柔危的裙擺吹離了石階,而她因不快的情緒牽扯,一時未察覺,華貴的裙擺眼見就要貼在石階旁積了污水泥濘的浮雕上。
淡香先于人襲來,似有琴弦無聲撥動了一下。
冷柔危頓足回頭,一雙手及時地接住了她的裙擺,令它免于髒污。
“殿下。”
桑玦站起身來,手中還握着她過于長的裙擺,意氣風發地揚起頭,“我赢了。”
濕漉漉的卷發垂在他額邊,光潔的臉頰染了血,像是作畫的人在純白的山茶花瓣上不慎落筆,多染了一抹觸目驚心的顔色。
身上已經破敗不堪,胸膛的呼吸起伏未定,顯然是剛剛結束一場惡戰,眼睛卻泛着明亮的光彩,沒有絲毫疲憊,反是興緻勃勃,暗含挑釁。
冷柔危視線掃到他的手。
桑玦騰出來一隻手,翻過來給她看,得意道:“我幹淨着呢。”
“嗯。”冷柔危收回視線,回身繼續向前走。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着,僅有一階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