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鳥驚飛,微風拂過兩人的發絲和衣袂。
桑玦漆黑的眸子水洗過一樣清亮,冷柔危從中清晰地看見了自己。
她本就不習慣與人親近,這樣程度的接觸猝不及防,讓她驚覺一種觸及深處的震撼,她無法形容,一瞬間她最先覺得被冒犯。
可這少年眼裡的困惑不似作僞,他抹了一把唇邊黑紅的血迹道:“我在給你治傷啊,你為什麼打我?”
冷柔危長眉凝着,無聲地審視着桑玦,桑玦也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又指了指在以飛快的速度愈合地傷口,“你看。”
冷柔危回頭,那黑紅的血痕在她眼前逐漸消失,她怔了怔,一時無言。
少女的驕傲讓她說不出抱歉的話,她别過視線,聲音也很低,道:“謝謝。”
說這話時,腦海裡卻忍不住被剛才傷口上那股奇怪的感覺纏繞着。
桑玦一把拉過她的手,笑起來,“走,我帶你去那邊。”
冷柔危腦海中奇怪的感覺一下子被甩到了腦後,她擡眸看見少年的臉,稚氣陽光。
他身上有一種她沒有見過的感覺。
像朝陽下的白色山茶花綻放,雨後的春筍破開土壤,石塊下的小草發芽頂開阻礙。
和冷柔危從萬魔塔上墜落時,看到的灰色的,壓抑的世界截然不同。
從有記憶開始,冷柔危經曆的是一個顔色逐漸流失的世界,連女人墜落高塔的赤色長裙也在記憶中模糊了,她去曆練,她做的一切努力和反抗,也隻是想在流逝中抓住點什麼。
在她的小鹿被端上宴席,她在大鬧中被左右的大臣制服,冷戈高坐雲端,下令将她關入萬魔塔的那一刻,她最後一絲執着也熄滅了。
但當下這一個短暫的瞬間,給冷柔危注入了一抹鮮活的顔色。
很久之後她明白過來,少年身上的這種感覺叫做生命力。
“你叫什麼名字?”
天色已暗,遠處是粉色與暗藍色交織的晚霞。
參天巨樹下,煙氣升騰,火光明亮。冷柔危和桑玦坐在篝火的兩邊,百無聊賴往其中投着樹枝。
桑玦道:“我沒有名字。”
他注視着跳動的火焰,想起那些對着他笑罵的人的臉,“他們都說我是半妖,叫我小雜種。”
半大的少年臉上沒有惱怒,沒有傷心,而是茫然。
人人都說半妖是不好的,血脈很髒的東西。
半妖這兩個字,是桑玦承受的一切惡意的來源。
但他不明白為什麼,明明他們中也有半妖,偏偏将他排斥在外。
“半妖的血真的是髒的嗎?”桑玦忽然擡頭看着冷柔危。
冷柔危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冷笑,“他們說什麼你就認什麼?”
她見過太多冷漠與刻薄,并不同情這個少年,隻會瞧不起他的逆來順受。
桑玦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對的。”
他從出生起隻聽過這樣的話,盡管他心裡始終存着懷疑,可是當所有人都這樣對他說的時候,他心裡的聲音就被淹沒了。
話音落下,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桑玦的沉默是因為他想從冷柔危這裡得到一個答案。
冷柔危的沉默則是因為,她從桑玦抛出來的問題中看到了自己。
她看不起少年的逆來順受,可她自己跳下萬魔塔的那一刻,不也是在逃避嗎?
那個時候的她和這個少年一樣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怎樣做才是對的。她想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冷柔危感覺到胸口有些發堵,或許是因為少年和她的這一點相似觸動到了她,片刻後,她恹恹道:“他們不過是一群蠢貨罷了,沒有見過真正本領通天的半妖,隻會拿血統構建優越感。”
“半妖隻是半妖而已。”冷柔危看着少年的眼睛,這一次平靜認真道,“高貴還是肮髒,隻取決于他自己。”
——就像她究竟可不可憐,做的這一切有沒有意義,隻取決于她自己。
這個念頭幾乎是緊接着在說給少年的話之後,出現在冷柔危的腦海裡。
冷柔危對這莫名出現的念頭半信半疑,反複咀嚼。她隐隐約約竟從中獲得了力量。
冷柔危的聲音不高,桑玦一直在專注地看着她。
她的話仿佛投落在黑夜的一道驚雷,直白地劈中他靈魂。
桑玦心中以前那些模糊的想法,好像借由她笃定而有力的表達,長出了筋骨。
跳動的篝火映在桑玦的眼中,他的眼睛亮得驚人。
像是一粒種子埋在了他的心裡,桑玦渾身血液都不自覺地加快了,幾乎要沸騰。
在與這個世界相背而行的多年歲月裡,桑玦的孤獨與渺小終于在此刻被驅散。
逆流的人海裡,有人站在他的身邊,給他展開了另一副畫卷:
隻取決于他自己。
本領通天。
這意味着,他有無限多的可能。
桑玦的時間開始飛速流逝,世界中的圖像被拉扯成一條條色彩斑斓的線。
……
“這裡叫暗淵,從我有記憶開始,有十六年了。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出生就戴這這塊玉佩。”桑玦和冷柔危叢林中走着,在她似有若無的氣息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将自己在暗淵的經曆娓娓道來,甚至興緻勃勃地掂起那枚缺了口的玉佩展示給她看。
冷柔危視線正落在一隻灰兔上,“嗖”地一聲,霜縛出手,精準刺穿了那灰兔的心髒。
她徑直向那隻灰兔走去,笑了聲,“你告訴我這麼多,就如此信任我?不怕我有朝一日利用你的弱點對付你?”
冷柔危不習慣聽人傾吐内心。
她從決意與人保持距離的那天起,就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想法,情緒,感受,都是隻能獨有的,不能與他人分享。這些關乎個人的東西,太容易變成武器,刺傷自己。
而來自他人的分享,對于冷柔危來說也太過親密了。
她不想被别人窺探内心,也不想去了解他人。
桑玦跑了兩步,笑着追上了她,自信道:“你不會。”
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和冷柔危在一塊的時候,他很容易就自然而然地笑出來。
冷柔危蹲在地下拎起兔子,漫不經心地譏诮道:“你怎知不會?”
“我就是知道。”
這世上沒有人比桑玦更會分辨氣息,氣息不會騙人,他喜歡她的氣息。
冷柔危回頭看他,少年好似一枝白色山茶花,在風中顫顫,迎着太陽開放。
冷柔危有些不能理解這個少年。
暗淵比起魔宮,不遑多讓。他在這樣的環境下生長,卻從未損傷過分毫的生氣。
回想她自己,跳下萬魔塔的時候,她就是在逃。
因為自尊也好,因為驕傲也好,冷柔危在心裡不想承認,但現在她已經無法回避這個事實——她是因為心灰意冷,逃離了那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