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是江陵鎮裁縫家的孤女,溫柔心善。與小山相識的時候,雖然自己手頭也不算寬裕,還是會出手幫襯。
對元鳳來說,小山就像是她撿到的一隻流浪小貓,偶爾會交流接濟,她的生活大部分其實都在書院。
她喜歡寫字,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在年節時候寫對聯,賣的錢就拿來貼補家裡。
她的字,是書院先生教的。
裁縫送元鳳去學堂念書,是想借這個機會,結識鎮上鄉紳富豪子弟,或是一些俊才名秀,為她日後擇一個良婿鋪墊一二。
元鳳生得清麗端方,裁縫精打細算,不想浪費她這般容貌,總之女子都要嫁人,一定要挑個家底殷實,或是日後能考得上官銜的,普通百姓,和他一樣的布衣,他瞧不上。
元鳳倒是沒想過這些,她不讀書的日子,也是平平淡淡過,讀書對她來說,反是件稀奇事。
讀了書元鳳才發現,這世間有些她以往不能明白的事,如今像俯瞰山川丘壑一樣,盡收眼底,事理的規律竟然如此有趣。
用先生的話說,她是個聰明靈秀的人,隻可惜,是個女子。
元鳳不過十四歲,她太短暫的人生還讀不懂,先生的慨歎裡,到底隐喻着多少晦暗風雨。她隻是一味喜歡鑽研琢磨,孜孜不倦地向先生請教。
裁縫讓元鳳與那些男子弟們多相處往來,元鳳卻總會遇見不懷好意的調笑。
她不理會,便有其他的女孩子指着她笑道:“裝什麼清高,來這裡的女子,哪個不是為了嫁人的?你這般做派,是想擡高身價吧?”
一旁的子弟不管男女都混笑起來,吹口哨聲,扔竹蜻蜓的,打鬧不斷。最後還是先生過來,肅着一張臉,搖着戒尺,将這場風波平息。
先生三十來歲,蓄着短須,發冠一定是束得一絲不苟的。據說他早年中了舉人,官場卻不順,最終回鄉做了書院的先生。
在元鳳眼裡,他是個滿腹經綸,正直明·慧的人。元鳳不懂的事,先生點撥兩句,她就能明悟。
元鳳讀的書越多,越覺得世界闊大,不明白的事卻也比以前更多。
放課後,她照舊去先生的書房請教學問,問到底為什麼,女子來了學堂,隻是為了挑一個夫婿嫁人,而男子進了學堂,就可以參加鄉試,一步一步走出江陵鎮。
她不明白這種亘古恒常的命運,也不明白為何人人都對此習以為常。
是她錯了嗎?
先生手裡握着書卷,隔着一張長長的書案,眯起一雙細長的眼睛看着她,似乎是聽入了迷。
他招了招手,“你來。”
元鳳遲疑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越過先生的書桌,它寬闊,一塵不染,和他這個人一樣。
先生站起身,讓她在那張椅子上坐下。
他颀長的身影将她籠罩,元鳳有些惶恐,但先生按在她肩上的手掌輕撫,讓她稍稍平複了些心緒。
“好問題,你問的是個好問題。”先生捋了一把短須,“為什麼會這樣?其實都是天地間的真理和規律。”
元鳳道:“什麼真理?”
先生道:“男與女,其實就是陽與陰,就像太陽和月亮。”
“世間萬物,因太陽生,因太陽死。太陽是一切的主導,包括月亮。月亮繞着太陽轉,女人繞着男人轉。”
元鳳思索着,有些懵懂。這些道理彎彎繞繞,為什麼把男人與太陽聯系在一起?
是男人與太陽先有了實在的聯系,才有了這樣的道理?
還是這道理的誕生,為的就是把男人與太陽聯系在一起,讓女人繞着男人轉?
那又是誰造出了這樣的道理呢?
元鳳越想,越驚異,她惶恐地看着先生,好像自己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逆着光影,先生的臉模糊不清。隻見他撩起衣擺,掏出了什麼東西,“你說你不明白到底為什麼,這就是原因。”
元鳳瞪大了眼睛和嘴巴,驚慌失措,她僵着身子,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猶如毒蛇一般,吐着黏液,靠近她。元鳳搖搖頭後退,卻被先生抓住了手。
“摸摸它。”
先生甚至露出一個溫和的笑,語氣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你要明白道理,就必須有所感受。”
元鳳遲疑着,大腦亂作一團,她的人生經曆不足以解讀這樣的場景。
最有名望的先生,學識淵博,衣冠楚楚,卻握着她的手,毫無顧忌地展現出他的猙獰。
怎麼還能這樣平常?
好像出了問題的是她,先生真的隻是身體力行地解答她的困惑而已。
“咚咚咚”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元鳳忽然緊張起來,她害怕被人撞見這樣的場景。
先生悶哼一聲,他居高臨下地對元鳳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懶洋洋道:“什麼事啊?不緊要的話明日再來,今日已經下學了。”
先生三言兩語打發了外面的人,直到元鳳的手上一片黏濕,他才平複喘.息,俯下身來,摸了摸她的鬓發,喟歎道:“好孩子。你現在感覺到了嗎?感覺到真理了嗎?”
說到“真理”兩個字,他施施然向前一頂。
元鳳看着先生的臉,幾乎眩目。
她從未想過,如此熟悉的一張臉,有一天會讓她害怕。
元鳳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隻記得從那開始,她總是做噩夢,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夢見蟒蛇的糾纏,它們從四面八方來,怎麼就會這麼多。
她不知道是什麼讓她失語,讓她無師自通地保守秘密,去掩飾出現在她身上的痕迹。
元鳳再見到小山時,眼裡已經失了神采。她本想轉身避開他,卻被他認出來,興高采烈地叫她阿姐,把新買的宣紙遞給她。
她接過宣紙,怔了半晌,腦子裡想着那些道理,嗡嗡作響,也不敢擡頭看小山的眼睛。
她走在人群裡,都會擔憂,和哪一雙眼睛對視時,她的眼神會暴露這個秘密。更不用提小山。
匆忙見過小山,她要他最近不要再來見她。小山不懂,但也依着她的話,隻遠遠看着。
元鳳開始更多地出入先生的書房。為了保守一個秘密,她要用更多更多的秘密去填補。
有時候是躺在那張堆滿書卷的桌子上,有時候是坐在先生懷裡,有時候是趴着,有時候是跪着。
先生的臉總是溫和得體的,但總有失控猙獰的時候,這個時候他就會咬着她,或是掐着她,用戒尺訓誡她,“你這裡錯了,這裡也錯了,還有這裡。”
“這就是對你犯錯的懲罰。”
元鳳好像越來越明白真理了。
真理就是,在“真理”面前,一切都是錯的。
過于渾圓,過于雪白,過于美麗,都是在把“真理”引向深淵,引誘“真理”犯錯。
她必須為這個錯誤負責。
風言風語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
“姜元鳳,怎麼最近□□都變翹了,聽說你在給先生……”那男孩笑嘻嘻湊近,用氣聲吐出三個字,“當馬騎。”
“喲喲喲,怎麼還上臉了,這紅撲撲的模樣,多疼人。”說着就要上手,元鳳瞪了他一眼,一把推開。
“我說平時裝什麼清高呢,原來打的是都先生的主意,你也真不要臉,勾·引大學士,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玷污人家清白。送上門的爛貨,呸!”
“小小年紀就學人搞破鞋,你把師娘放在哪?”
……
元鳳腦袋嗡鳴作響,臉燙極了,她在男女弟子的拉拉扯扯中往外逃,跌跌撞撞回到家,“啪”地關上了門。
她最怕的事果然還是發生了,她的秘密果然還是沒有守住。
元鳳生了一場大病,裁縫焦急地找大夫來看。
大夫冷肅着一張臉搭脈,許久,意味深長地吐出了幾個字,“是喜脈。”
裁縫當即怒不可遏,額頭上都暴起了青筋,也不顧病中的元鳳,揚手甩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讓她耳朵嗡鳴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