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州……”黎女士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媽媽,不要說話了。”顧從州連忙走進去,“你現在要好好休息。”
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家長會沒趕上吧?”
他苦笑了一下,家長會,他媽媽現在還念着家長會呢。從小到大,黎女士工作再忙,也不會缺席他學校裡的一切活動。
昏迷了半天,一醒過來,竟然下意識地想起那個沒什麼緊要事的家長會。
“沒關系,沒什麼大事,我明天去跟老師說。”他輕輕把黎女士的肩膀壓回去,重申:“現在不能亂動。”
黎女士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一起一坐間耗費了她巨大的體力。
過了很久,她才說:“媽媽其實醒了有一會兒了,但剛才好像記不起事來了。恍惚間還以為午覺才起,正要去給你開家長會。還想着順便去給你買點吃的。”
一說起這個,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話題:“頭還疼嗎?估計這段時間要在家休息了。趁着這段時間……”
黎女士雙眼盯着白色天花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忽然開口:“我夢見你小姨。”
“……别說這個了。”他避免提起這件事,醫生囑咐說要避免病人情緒過于激動。
黎女士沒管他,自顧自地說:“我很久不夢見你小姨了。今天一見那丫頭,難免聯想了一下。”
“……”他再次沉默。
“我花了很久,才把你小姨的死徹底放下。”黎女士蒼白的唇彎着,看起來卻不像是笑。
過了很久,他忽然開口:“媽媽,您不需要時時刻刻都提醒我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你一點都不清楚,否則你怎麼會……”
話未說完,他忍不住打斷:“媽媽,你怎麼會不理解?小姨死的時候,周舟不過八九歲。周鴻英也好,杜肅也好,他們除了把周舟生出來之外,哪裡像是跟她有關系的樣子。”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需要這樣翻來覆去的探讨、糾結,反複傷害自己和身邊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媽媽知道的,但是……”黎女士輕輕地開口,說話時嘴部的動作牽動着太陽穴,讓她每說一個字都十分費力。
“好了,等你出院了我們再談這件事。”
他給黎女士掖了掖被角,準備站起身來,他餓極了,胃裡一陣一陣地翻騰着。黎女士艱澀地開口,剛說兩個字,忽然眼神怪異地從他頭頂看過去。
他下意識跟着黎女士的目光看出去,透過病房門上的小玻璃窗,看到了周舟的一半側臉。
他心裡一跳,周舟沒有離開,她找到這裡來了!這是離公寓最近的醫院,找到這裡并不難。但他心裡還是狂喜:瞧,隻要有心,沒有手機也沒關系,周舟回來了!
噌地站起身來,黎女士一定也認出周舟了,她緩緩地說:“如果接下來的這三個月,你還想在這裡度過……”
走到門邊的背影一頓,要他分手?
分手?他心髒又漏跳一拍,這兩個字提醒了他。周舟真的是來看他的?還是來……跟他了斷?
思及此,他忽然感覺呼吸不暢。
黎女士把他的沉默解讀成拒絕,又開了口,即使在病中,仍是不容拒絕的口吻。
“如果還想讓她順利地讀完接下來的這三個月,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他的背影僵住一瞬,沒有說話,拉開門走了出去。
周舟站在不遠處的陽台邊,背對着他,不知道在看什麼。
一見她,他就有些忍不住了。周舟還穿着出門時的衣服,頭發已經幹了,拿一個黑色發箍把額頭上的頭發别上去,但還是有幾根垂下來,被風吹得朝後飄。
他的腿灌了鉛似的,一步一步,沉重地朝她走去。
三月初的晚上,風吹在人身上,還是冷得刺骨,指尖開始發抖。
他的腳步聲很重,周舟聽到了,但沒有轉過頭來,他說:“天冷,不要站在風口。”
一出聲,自己先愣住了。還沒開始說話,他竟然已經哽咽。
周舟神色平靜地看過來,輕聲說:“顧從州。”
他瞧着周舟的臉,心忽然像被攥住,是了,周舟用這樣平靜的神色和語氣同他說話,一定是要了斷的。
她朝後看了一眼,說:“你媽媽她……還好吧?”
“沒有什麼大問題,已經醒了,發了低燒。”
周舟臉上挂着歉然的笑:“對不起,我不該不管不顧地跑下去,是我開了個不好的頭。”
“沒有,”他木然搖頭,“要不是你打了120,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周舟點頭,然後不再說話,他也不說話,跟她對看着。
夜風簌簌地刮在人身上,沒過多久,他們都開始發抖。周舟看着顧從州直愣愣的眼神,忽然回想起,在他們在一起之前,曾有一個像今日一樣的夜晚。
那時顧從州給她買了雲南白藥,并着一張寫了電話号碼的便簽一起遞給她。
顧從州的聲音清越動聽,在黑夜裡顯的暧昧十足。他問她冷不冷,又問她那邊看得見月亮嗎。她細緻地形容,顧從州想象不出,索性出了屋子,将自己置入她的環境當中,去思索,去切身地感受。
她記起來了,那是她意識到她愛上顧從州的那一天。
多麼相似的夜晚。月亮明晃晃地挂在當頭,陽台底下是兩個大大的花壇,趁夜澆過了水,散發着若有似無的潮氣,夜蟲在裡面叽叽地叫,梧桐樹抽了新的枝丫,底下一條小溪無窮無盡地淌着,永遠沒有枯竭的一天。
連此刻微微顫抖的兩個人,都是如此相似。
多麼神奇,她的感情開始于這樣一個夜晚,和顧從州的關系竟然也結束于這樣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