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在集市沒能再與他們彙合，我就隻能先回家了。”

凱爾文：“你那時候那麼小，找得回去回家的路嗎？”

“找回去了。”她說，“找得慢了些，回密林的時候都是後半夜了，夜黑風高的，密林中月色灑落，疏影橫斜，但太寂靜了，讓人害怕。”

“我找回了家門口，走到了建造在密林深處的宮殿前，哦，就是你在北境山上見過的那個樣式的宮殿。”艾米利娅輕聲說着，“然後我敲響了殿門，我母親來應的門，她看見我時還很驚喜。”

凱爾文的眉頭蹙地更緊了，是驚喜嗎？水長老是感到驚吓了吧？這哪裡是小孩子在鬧市走丢，分明是他們當父母的有意把孩子給丢了吧？卻沒想到孩子自己找回去了。

也是，這個孩子與常人家的孩子不同，完全不同，沒法放在同一層面上衡量。

“我母親低頭望了我許久，我也仰頭借着月光看了她許久，然後她側過身将我讓進了宮殿，此後我們又一起生活了幾年，相安無事。”

艾米利娅望着他的目光幽幽，“直到，神魔兩族之中都傳出了風聲，關于他們想要籠絡我的計劃。”

凱爾文眼皮猛地一跳，忽地意識到她方才為什麼說八年前會離開西南了。

“我父母也不知是如何聽到了這種風聲，也許是從前交好的同僚偷偷遞了消息給他們？”

艾米利娅的手拄在桌子上，輕輕托着下巴，“後來他們提出，我降生至今都沒有去過什麼遠地方遊玩，沒有欣賞過人界的大好河山，沒見識過人族聚集地的萬家燈火。他們說要帶我去領略一番。”

“之後我們抵達了江南，他們用靈力快速帶我移動到這裡的。”

凱爾文的心狠狠沉了下去，時隔幾年這對父母選擇了一個更加遠的地方抛棄孩子，地點竟是選在了江南，選在了他們如今腳下的這片土地。

“江南繁華地，人人盡想留，可我不願。雖看遍了塵世熱鬧，但我還是更懷念建造在無人區的那個家。”她說：“但我們又一次走散了。”

“他們可能覺得，這一次将我扔的足夠遠，又沒有叫我記清楚來時的路，我應該找不回去的。”艾米利娅晃了晃茶壺，茶水空了，她便将壺又放回了桌子上。

凱爾文要叫人再上一壺新的來，但對面小姑娘擺擺手說不必了。

“那你能找回去嗎？”凱爾文問。

“能啊，我記路靠得不是眼睛，而是去尋父母身上的靈力氣息，當年便是這麼找回了西南密林的。”她驕傲似的笑了一聲，“但我這一次沒有找回去。”

凱爾文喉嚨間一哽，“為何？”

“我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天真，知道他們究竟是為何與我走散的。”她輕飄飄說道，“再一再二已經發生，卻不能再有三與四。我不要面子的嗎？難道還給他們機會，日後丢我第三次不成？”

凱爾文沉默，果然，她心中雪亮，比誰都清楚。

“他們害怕，我明白，所以我不怪他們做出這樣的選擇，我隻怪他們甩下我之前，都不曉得給我身上塞點錢。”

艾米利娅歎了口氣，“那之後，我聽人族的話本故事，人家都是說，在遺棄孩子之前會待孩子格外好一些，買孩子喜歡的吃食，再買套新衣服什麼的。”

“他們不僅不通人族的筆墨，還不通人族的情理，倒真是天生的一對。”

凱爾文：“……”

他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很難想象當年小姑娘意識到自己是又一次被抛棄時，心中究竟作何感想。她真的不害怕嗎？

“那你……是靠什麼過活的？”

艾米利娅一攤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不再聽下頭說書先生的故事，而是将茶館雅間的窗子推開了，整個人向着窗框一歪，尋個可以靠着的地方，向着外頭街巷看去。

“這些年人間太平，盛世持續，哪裡尋不到一條生路呢？”她笑笑，目光落在外面一個售賣棉花娃娃的小販身上。

那是個年少的男孩，正滿臉笑容朗聲推銷着自己手工縫制的棉花娃娃。娃娃的針腳一點都不細密，瞧上去就很粗糙的樣子，因此生意蠻慘淡的。

凱爾文也走到窗戶邊，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個清冷的小攤子，心中尋思着，小姑娘應該不是想要那種粗制濫造的醜娃娃吧？

“這些小商小販，他們賣點東西都是需要交攤位費的，有時候一天賺的錢都不足以繳納這筆費用，常常入不敷出的。”艾米利娅說道，“我那時候也賣些小玩意，尋點木料，拿靈力雕琢些木雕，或者變個戲法，點水成冰，在江南這處溫暖地域賣點很快就會融化的小冰雕，意外地受歡迎，反正吃飯穿衣的錢是不愁了。”

“唯一愁的就是要避開巡邏催着繳納攤位費的人，我被驅趕了很多次，東西也被砸過，被沒收過。他們記住了我的臉，也記住了很多擺着流動攤位，企圖逃避攤位費之人的臉。”

凱爾文越聽越覺着心中拔涼一片，人界的規矩原來是這樣的嗎？

“但幸好，我可不是一般人，我擁有靈力。隻要我想，我可以輕易變化自己的容貌外形，從一個小姑娘的模樣變作大姑娘，或是中年婦人，或是年老的婆婆，一天一個模樣，誰也抓不住我。”

“差不多過了兩三年，我攢了些錢就離開了江南，也不準備往南走，想要盡量離西南地界遠一點。所以我向北走，去了北境。”

“北境地理位置獨特，是三界交彙之處，人員流動繁雜，是個适合大隐隐于市的地方。我在那兒安安靜靜生活了許多年，省吃儉用的，但攢的錢到底也快花完了。然後，我遇見了一個善良又富有的公子，他趕在我吃不上飯前，為我續上了飯票。”

飯票本人的凱爾文：“……”

他苦笑了一聲，卻對小姑娘的話沒有異議。如果他的出現解決了小姑娘即将吃不上飯的苦惱，那他覺得也很好。

所以，原來那時候在北境，小姑娘說她沒有錢從山腳下搬走，這話竟是真的。

凱爾文揉了揉額角，他回憶先前小姑娘對他說過的話，一時也不确定那些話幾分真幾分假，虛虛實實摻在一起，不好分辨，而他也總不能一句一句地向人家詢問。

“凱爾文。”艾米利娅叫着他的名字，淡淡地注視着他，“我與你說這些，有閑聊家常的意思，因為我很久都沒和人好好說過話了，難得你已經知曉了我的身份，卻還敢與我面對而坐。”

她看出這位王子殿下面龐上流露出的心疼與惋惜，搖搖頭釋然地笑道：“但我沒有叫你同情我的意思，我過得很好，在神族和魔族翻天覆地找我之前，也在他們找不到我的那些年中，我都生活得很好。”

凱爾文張了張嘴，到底是什麼也沒說出口。

“我是想告訴你，我擁有自己的人生，我向往安定平穩，并無意牽扯到你們神魔之間的争鬥之中，更沒想過要站在誰的一邊，幫着他們将另一邊徹底打倒。”

她望進凱爾文的眼底，凱爾文隻覺得自己被那樣的目光燙了一下。

“你是為着這件事才來人界尋我，是吧？那我現在給了你回答，你可以放心了。”

晴霁是為着要替殒命在北境的神族報仇，才來到人界非要尋她。而先前艾米利娅已經将此事解釋清楚，北境之上的慘絕盡是晴幽所為，晴霁這份仇恨不能算到她的身上。

這二位好歹算是與她有過緣分之人，她覺得已經解決了自己與他們之間的矛盾，事已至此，便就這樣吧。

“我要回北境了，回去修修山上的房子，不行就推倒重建吧。”艾米利娅說，“你之前留給我的錢，我就不還了，有機會你去找晴霁報銷吧，是她姐姐燒了我的宮殿，害我無家可歸了，這個責任總要有人負吧。”

凱爾文：“你這就要走了？”

“嗯，今日回到江南，把吃過的好東西再吃上一遍，将見過的好景色也再看上一遭，這就足夠了。”她笑着，目光甯和地望着窗子下方人來人往的街巷。

“這裡畢竟是人間的繁華地，人太多了，不适合我停留。我還是要回到一個遠離人煙的地方，至少神魔若是再找我麻煩，也别因為我的緣故憑白害死無辜的人族。”

凱爾文背後魔界之事，他是個穩妥人，自會知曉日後該如何做，收斂鋒芒不要被自己的父親忌憚。

而晴霁身後神族更多的離譜之事，她若是想要競争神族未來統治者的地位，就必須有本事将其料理幹淨，借此機會将發生過的醜惡翻到明面上，讓神族看清晴幽的真面目，從而将晴霁自己的地位牢牢立住。

這些事情都輪不到艾米利娅去插手，她可以隐退了。

“我走了。”艾米利娅站直了身體，與凱爾文正式告别，“再會的話就不說了，畢竟下次見面，我們之間的立場分屬仇人的概率也很大。所以不見也好，謝謝你這段時日的關照。”

她轉身出了雅間，走出茶館的門，頭也沒有回一次。等會兒她得回去下榻的客棧一趟，将自己的東西收拾了，便要徹底離開江南了。

凱爾文站在樓上注視着她的身影，見她走向了那個賣棉花娃娃的鋪子，挑了兩個後付了錢。

賣棉花娃娃的少年開心地笑起來，他今日的飯錢算是有了着落，可以安心了。

艾米利娅同樣回給他會心一笑，她能領會少年的心情，這種感覺她曾經也體會過。

凱爾文看着她抱上兩個娃娃，很快就要徹底消失了。他扒着窗檐，探出大半身體，對着那個小姑娘喊了一聲，“靜影，不……艾米利娅！”

艾米利娅稍稍停頓，回過身擡眸看向他。

凱爾文喊道：“我們不是仇人，現在是朋友了。”

艾米利娅聽着，微微笑了一下，點了點頭，示意她知道了。

凱爾文朝她揮手，“後會有期！”

艾米利娅的嘴唇動了動，聲音不大，凱爾文沒有聽清。但他想，小姑娘說的一定也是後會有期。

那個紫色的身影漸行漸遠，直到他再也看不見了。凱爾文離開人間，回了魔族。

但他有預感，不久的将來，他們一定還會再見的。

希望再見之時，仍有初見的純粹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