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紗塔麗先前處于這種情況之下,又是如何平緩自己複雜的心情的呢?她為何能在惡意更甚之時依舊做出了守護的選擇呢?
萊洛當真好奇這一點,憑心而論,易地而處,他做不到伊紗塔麗做的一切。
下午時分,貝卡給伊紗塔麗的房間送來紅茶。萊洛取了杯子,給他們二人各自倒了一杯。
紅茶的茶梗在杯中豎立了起來,濃厚醇香的味道飄在鼻尖。
“心事不甯的一整天了,怎麼了?”就在萊洛捧着茶杯發呆之時,靠在窗邊看着閑散魔法書的伊紗塔麗忽而開口問道。
“被你看出來了。”萊洛笑了笑,沒有真想着隐瞞伊紗塔麗,便将羅納德轉告之時與她講述了一番。
伊紗塔麗微微挑眉,“你家那邊有人找你麻煩的話,我可以去處理,保證不傷及他們性命就是。”
萊洛微微搖了搖頭,“算了,随他們去吧。”
“真是好脾氣啊哥哥。”伊紗塔麗将書攤開了放在桌子上,望着萊洛平靜地笑着,“若是我的話,應當隻顧着想怎樣絕後患了。”
“小伊紗,心平氣和一些。”萊洛慢悠悠地喝着紅茶,規勸着她。
“我盡量吧。”伊紗塔麗道。
“奧斯汀殿下今日也找過我了。”
“他與你廢話什麼了?”
“他希望我離開你。”
伊紗塔麗:“……”
萊洛明顯看到她神色一變,眼中一抹血紅倏地浮現又散去,陰鸷的表情覆蓋整張臉孔。
“别急,他隻是表達了他的訴求,但我是否駁回,權利在我又不在他。”
“你若是想要去哪裡,你隻管去便是。你若是想從我身邊離開,我也不攔着你。隻是,你莫要因為旁人說上兩句閑話,就被迫做出違心之舉。哪怕說閑話的人是我的家人。”
萊洛笑着點了點頭,“我知道。”
短暫的沉默過後,萊洛與她提起了城堡之中最近發生的事情。
“你身邊的貝卡,她近來可以使用一些低階的魔力了,這件事你知道了嗎?”
“嗯,她跟我彙報過了。那個小丫頭,未經我允許便喝下了我的血液,跟王城之中意外得到了我部分力量的臣民一樣,獲得了修習魔法的機會。他們能否成事,變成真正的魔力種族,還要看他們自己的命數。”
“做魔力種族有什麼好……”萊洛道,“不過,他們現在好歹算得上是延年益壽了。比起普通的人族,現在這些人應當會大大的延長生命吧。”
“也許吧,究竟能否延年益壽,再過個百八十年也就知道了。”伊紗塔麗微微一笑,看向外邊遼闊天空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憧憬。
“萊洛哥哥,你說,再過幾十年,甚至百年,我們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不知道……但總歸不會變老太多吧,畢竟我們是魔力種族,能延緩衰老。”
“哦?那要是我變老了,你還是現在這副天之驕子的絕好面容,你還會喜歡我嗎?”
萊洛笑了,“那要看你究竟老成什麼樣子了。”
伊紗塔麗哈哈笑着,“果然,你也是尤其喜歡我這張臉吧。以後我們誰也别說誰重色。”
她能夠察覺到萊洛的異樣,卻也隻當他是為了自家臣民之事在煩惱。這個過程總歸是要經受一遍的,就像她不久前那樣。
沒什麼無法接受的,最壞的結果就是除去繼續鬧事生非的人,以暴制暴,換取自己的平心順氣罷了。
真若是萊洛對自己的臣民下不去手,她可以代勞。
這個念頭剛剛浮上心頭,伊紗塔麗心覺不好。
她何時變成了這種以殺止殺的人?
這一念頭順其自然地出現在腦海之中,竟然還被自己接受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惡魔知曉了,怕是要更加猖狂了。
正想着惡魔,伊紗塔麗便感覺到某種存在于身體之内的力量在蠢蠢欲動,又開始嘗試沖破自己身體的封印,逃出生天。
如今被惡魔稱為是世間最強又相生相克的兩股力量齊聚于一具凡胎肉身之上,她的這具身軀還能承受得住,也真是難為了自己……
她壓下了惡魔的躁動,沒有驚動萊洛,也不想讓他擔心。
甯靜安逸的午後,随着泡紅茶的壺徹底空了結束。
天邊的火燒雲蕩漾着一大片的绯紅,落日的餘晖盡力将最後的溫度灑滿世間,留下轉瞬即逝的光亮。
夜晚,風停歇,城堡後身的薔薇花停止了花瓣搖曳。
萊洛獨自走到了花圃邊緣,望着純白的鮮花出神。
是等着自家的臣民上門找麻煩後再離開,還是趁着現在事态平息主動離開……
真若是離開之後,伊紗塔麗該怎麼辦?
萊洛望着一大片的花圃,幽香陣陣環繞在他周身,卻也無法平順他的心緒。
奧斯汀當時一臉嚴肅地給自己提出的建議,這會兒在他的腦海中回響。
“如果你願意用你的死亡來帶走小伊紗身上的暴戾,或許是現在能夠以外在力量協助她攻克惡魔侵蝕的最好辦法。”
奧斯汀的話聽起來無比冰冷,說出的一切卻又是事實。
萊洛明白,自己現在是伊紗塔麗心中最後的亮光,他也能理解奧斯汀提出這種建議的根據。
他想利用自己的生死,成為伊紗塔麗心中的一根倒刺。
讓那個女孩每每回憶起他的死因,就會記起連日來發生的陰險罪惡的一切,記起惡魔的蠱惑和危險,既而讓他成為伊紗塔麗封印惡魔的最後一把安全鑰匙。
奧斯汀此人……也真虧他想得出來。
他摸了摸放在口袋裡的那顆丸藥,閉目歎了口氣。
這是奧斯汀給他的,說是在東洋那邊學醫時研制出的藥,能讓他服下之後走得沒有痛苦。
還真是為他着想呢……
“哥哥。”伊紗塔麗慢慢走到了他身後,“這麼有閑情逸緻,出來賞花?”
“小伊紗。”萊洛背着手,半仰着頭看着今日的夜空。
月光照在薔薇花瓣上,閃動着柔和的光。
“你怎麼了?”察覺到他的情緒不對,伊紗塔麗輕輕擰眉。
萊洛問:“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還會常常記着我嗎?”
“……你當真做好準備要走了?”伊紗塔麗聽明白他的意思了,“再也不回來,也不再見我了?”
萊洛勾了勾嘴角,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他隻是邁步走進了花圃之中,也不顧薔薇花刺會劃傷他的身體。
背對着伊紗塔麗之時,他将早已握在手中的藥服了下去。
“哥哥,你做什麼?”伊紗塔麗一怔,看他站到了鮮花叢中,而後轉頭望向自己,淺淺的笑着。
“小伊紗,抱歉。”萊洛靜靜注視着她,釋然的笑着,“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我着實是厭倦了現在并不明朗、未來也沒有盼頭的生活。”
他的喉頭動了動,咳出一口血來,那一抹鮮豔的顔色殘留在他的唇角,萊洛伸手抹了抹,望着自己的手有些愣神。
奧斯汀不是說不會有什麼痛苦的嗎?
騙子啊……
他身形一晃,閉上眼睛栽了下去。
伊紗塔麗一怔之後,立即穿越了花叢來到他的身邊,接住他墜下的身體,攬着他躺在花間。
“萊洛,你怎麼回事?!”伊紗塔麗慌了神,看着萊洛躺在她的懷中不斷咳出鮮血,氣息越來越微弱。
萊洛仰面看着她,有些抱歉地扯了扯嘴角,“小伊紗,如果這樣就能襯了那些臣民的心意,如果這樣就能安定你家人的心……”
他頓了頓,生生将咳到嘴邊的血咽了回去,“如果這樣就能成為你封鎖惡魔的保障之匙……我覺得值得。”
“隻是很抱歉,要丢下你一人了……”
伊紗塔麗沒有立刻驅散茫然,她僵硬地聽着萊洛的話,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些什麼。
待她逐漸清晰了思路,先顧不得萊洛的諸多話語,她立即發動最強大的魔力,啟動治愈術救他性命。
萊洛見此卻是搖了搖頭,握住了她的手打斷她的魔法。
“算了,小伊紗,放我走吧。”
伊紗塔麗的動作蓦地頓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萊洛,從他的神情之中看出了決絕。
為什麼?太突然了……明明他們白日裡還是好好的。
是誰和萊洛說了什麼?是誰給他施加了壓力?是誰把他逼到做出當下的決定?
是羅納德,是奧斯汀……
萊洛握着伊紗塔麗的手,那力道逐漸散去,溫度漸漸冰冷。
伊紗塔麗呆呆地坐在花叢中間,抱着他的身體愣神,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個人真的選擇了離開,以永不再見的方式。
誰準許他就這麼離開她了?
伊紗塔麗的表情一瞬間變得相當陰狠,“我沒有答應,你憑什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幹出這種事?憑什麼自認為能夠成為我封印惡魔的一環?”
她周身黑氣彌漫出來,惡魔的耳語回響在她的耳邊,阿菲特看準時機,他感受到了封印自己的這具身體發生了巨大變化,封印之主的心已經亂了。
阿菲特又開始騷動起來,在封印之地狠狠沖撞,試圖尋找到封印薄弱的地方,破封而出。
感受着惡魔的動作,伊紗塔麗有一瞬間想,幹脆就将他放出來,幹脆就和他一起毀了這個世界,拉着那些愈發過分的人一起給萊洛陪葬。
這個念頭越發強烈,她也說不清是自己氣急到了一定份上,還是受了惡魔的蠱惑心緒不穩。
但是……心太疼了。
就如同奧斯汀先前預料到的那樣,他的離開必定會成為一根鋒利尖銳的毒刺,狠狠紮在她的心裡,一碰就痛,強迫她不斷回憶萊洛的死因。
萊洛希望她能封印惡魔……
伊紗塔麗閉了閉眼,将躁動不已的惡魔壓制下去。
阿菲特驚訝于封印忽然又恢複成了無比堅固的狀态,短短時間内,她的心态竟能夠在崩塌之後恢複冷靜,也真是奇了。
萊洛沒了生息,他的面容依然平和,仿佛隻是睡着了一樣。
伊紗塔麗伸手撫過他的臉頰,已然冰涼的溫度傳導在手心,讓她的心也冷得徹底。
為什麼要選擇這種方式呢?
她咬緊牙關,眉頭擰得死緊。她後悔剛剛被萊洛阻攔了一下便停下救他的動作,她現在隻希望懷中人能再次睜開眼睛。
忽然間,她瞥見了自己傷痕累累的手腕,那上面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是為了她的臣民頻繁割血,最後留下的疤痕。
血族的血……曾經得了這份血液的自己,在關鍵的時候迸發了新的力量,得到了生機。
如果她現在将血也分給萊洛呢?
血族血液的神奇之處,能做到起死回生嗎?
她輕易劃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放出來,喂到萊洛的唇邊。
她也知道,萊洛已經無法吞咽了,但她一直任由手腕流着血,希望多少能讓血液流進他的口中。
她等了很久,萊洛還是那副平靜的模樣,安靜着眉眼。
終究是人死不能複生,血族再神奇,血液再奇妙,也有做不到的事。
當一切的嘗試都沒有作用之後,伊紗塔麗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無比的恐懼。
她喜歡的人,她的青梅竹馬,真的離開她了。
此一别,今生再無法相見。
她的表情沒有太多崩塌之處,隻是眼眶紅了,眼角濕了。
夜半時分吹起寒冷的風,撩動她一頭長發,也拂過萊洛的發梢。
“我不會原諒你的,萊洛。”她低聲說着,咬緊牙關。
“你就這麼離開,我此生都不會原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