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紗塔麗走後，事已至此，比起傷心離去之人，得知惡魔的存在将于幾百年内徹底消弭的衆人更加感到慶幸。

這是人之常情，哪怕知曉伊紗塔麗與奧斯汀的關系，一衆人等也沒有在他的面前掩飾喜悅。

奧斯汀沒有責怪誰，他隻是露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默默感受着人族大地上的新生和希望。

“别擺出那副表情。”迪勒亞斯冷眼看着他，“就好像你真的有多麼在意她的去留一樣。”

奧斯汀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話來反駁，回過神來時，迪勒亞斯已然走遠，消失不見。

萊洛獨自停留在那片屋檐之上，面容平靜，掩飾了他心中一切起伏。

他對一件事耿耿于懷，那便是沒有看到被摧毀的記憶光球的内容。他确信那是與他相關的事情，就算伊紗塔麗不說，他也從迪勒亞斯望向自己的噴火視線中有所感知。

究竟是什麼事情，伊紗塔麗不希望他知道，而迪勒亞斯猶豫再三也沒有對他說出口呢？

萊洛的心口處蓦地一疼，自己的魔力源有些異樣，他伸手壓了壓心口，蹙起眉頭。

迪勒亞斯回到了血族，帕裡德難得的沒有躲進棺材裡偷閑，而是等在他進入血族城堡的必經之處，似是有話要說。

“你當時為什麼會那麼痛快地将血族禁術教給她？”迪勒亞斯站在帕裡德面前，沉聲詢問道。

帕裡德微微笑了笑，“如果她直接向你索要這種秘術，你會不給她嗎？即使知曉她行此事的代價？”

迪勒亞斯咬緊牙關，是，他的确沒辦法拒絕伊紗塔麗的請求，哪怕知道她在自尋死路。就算是他，也會盡可能幫助伊紗塔麗實現所願，令她的犧牲獲得最大的價值。

帕裡德是同樣的想法，更何況伊紗塔麗此舉也是在造福血族，所以他沒有不幫的道理。

“我聽說，你已經在那個人族的研究所中得到了你想要的藥物，是嗎？”帕裡德看着難掩失落和哀傷的年輕血族。

“是，怎麼了？”

“如果我告訴你，有辦法可以重新聚集她的靈魂碎片，但可能需要花費幾百上千年的時間，你願意嗎？”

迪勒亞斯一怔，繼而眼中浮現起光亮，“你說，什麼辦法？”

“可若你執意想要變成一個普通人，放棄血族身份之後，你便不再擁有漫長的壽命。你真的思量好了嗎？”

迪勒亞斯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絲毫的遲疑。什麼普通人的活法，什麼陽光，他全都可以放棄。就像是小公主說過的那樣，出身血族，他本就有他的活法，不算虧本。

帕裡德苦笑，“我倒是甯願你放棄我的提議。”

話雖如此，他還是傳授了迪勒亞斯另外一門血族秘術，正是他當年重聚靈魂碎片時所用過的招數。

帕裡德當時堅持了八百年，不知迪勒亞斯此番會堅持多少年呢？

打這之後，迪勒亞斯鮮少停留在血族領域之中。他要走遍天下各地，尋遍每一個角落，憑着他留下的一星半點伊紗塔麗的靈魂碎片，去感應封印在各處的其它碎片。

終有一日，他定然會拼湊出小公主完整的靈魂。

至于那時，惡魔究竟何去何從，迪勒亞斯不在乎。

奧斯汀回到自家的城堡之中，站在門外久久沒有進去。他不知該如何對裡面的三人說明，說伊紗塔麗已經離開了這裡，離開了這世間，他知道那些人不會接受的，就像是他如今也沒能全然接受。

直到貝卡推開了城堡大門，準備去澆灌公主的花圃時，才看到了不知在外站了多久的奧斯汀。

“王子殿下，怎麼了？”貝卡看着他那副表情，心覺不安，某種不吉利的預感怎麼也無法從心頭上抹去。

奧斯汀到底還是直來直去地将事情經過盡數說明，看到那老老少少的三人呆滞住的神情，他心中并不好受。

“小伊紗囑咐我，要我向你們緻謝，同時也表達歉意。”

出乎他意料，三人依舊盡力維持着鎮定，不讓過于哀戚的模樣流露出來。尤其是貝卡，小姑娘咬緊了下唇，将顫抖的呼吸聲壓制下去。

“早該想到的。”阿莫胡亂揉了一把自己花白的頭發。

雷奧苦笑一聲，附和了一句，“是啊。”

“其實，我們有所感覺，公主已然對我們告别過了。”貝卡低垂着眉眼，不叫人看見她紅透了的眼底，“公主也真是，道什麼謝呀？這些年，這些事，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更别提……還與我們道歉，公主什麼都沒有做錯。”

奧斯汀久久難以開口，他從懷中掏出了三份藥劑，告訴他們這就是先前離開之人得到的藥物，不再依賴伊紗塔麗的血，也可以好好活下去的藥物。

“我想，小伊紗應該會希望你們這麼做。”奧斯汀将藥物往他們面前遞了遞，“這麼多年，這座如同牢籠一般的城堡，她待夠了，我也一樣。現在，或許也到了你們該離去的時候了。”

三人各自接過藥物，互相望了望，貝卡率先開口道：“多謝王子殿下替我們籌劃，這藥物我們會用的，但是……這座城堡，我們不離開。”

雷奧點點頭，“我們早就商量過了，這裡封存着屬于公主的回憶，我們要替公主守着。”

阿莫也同意，“他們兩個留下，我自然不能撇下他們不管，不然沒人給他們做飯啊。”

奧斯汀遲疑了片刻，選擇尊重他們的決定，道了一句保重，便先一步離開了這裡。

他從研究所離職，準備回他熟悉的東洋。

走之前他拉着橘馨悅和梅月櫻細心關照了許久，囑咐她們一定要保重自身。然後他又對着柳景衡和李星半威脅半恐吓了一通，聲稱如果他們對這兩個姑娘不好，他就會殺一個回馬槍，回來把他們打成豬頭。

萊洛料理了研究所中的一切事宜，将屬于他的權利徹底分給了約瑟夫和克羅，而克羅也在幾乎同一時刻，将統管血族獵人的大權分給了黃松延。

萊洛也離開了這片大陸，他不知怎地知曉了迪勒亞斯正在做的事情，于是默默采取同樣的行動，争取早一日實現迪勒亞斯的心願。

那也同時是他的心願。

萊洛始終都是喜歡伊紗塔麗的，雖然這份喜歡随着時間的流逝而産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一向确定與伊紗塔麗的情誼，所以做有些事情的時候更加有恃無恐。

就像是笃定了，隻要他回頭，她就會在原處，隻要他道歉，她就會原諒。

但現實還是狠狠打了他的臉，他的确不該有這方面的自信……

伊紗塔麗最後一刻的原諒，她那副神态，讓萊洛覺得他們此後就真的連一點關聯都不再有了。

他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他心有不甘，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認命，因為歸根結底都是他的錯。

如果伊紗塔麗還能回來，哪怕他們從此真的毫無牽連了，那也沒有關系。

萊洛也踏上了走遍天下的旅程，五年過後，當他再一次回到這片大陸，回到研究所的附近，他進入了那間生意好轉許多的酒吧。

老闆還是鄭言晞，這些年過去，他調酒的手藝精進了不少。

見到萊洛進門，鄭言晞微微一頓便想起來此人是誰，于是立刻熱情寒暄，将一杯通體為藍色的酒水擺到了萊洛面前。

“多謝。“萊洛淺淺笑着，望着面前的藍橙酒，那藍色很漂亮，讓人想起最是喜歡如此明淨顔色的姑娘。

此時尚且不是酒吧上座的時間，室内也就隻有三兩個人。萊洛坐在吧台，他目光遊移着，注意到了另一位坐在角落的男子。

那一頭亮眼的銀色長發讓人很難忘卻。

迪勒亞斯兩年之中第一次回到這片大陸，他回到這裡，突然就很想來酒吧喝一杯，坐一坐他先前與小公主一同來此地時坐過的位置。

也沒想到會遇見萊洛。

迪勒亞斯聽聞了萊洛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他沒對此表态，至少沒有嘲笑對方的多此一舉。

萊洛朝着他的方向望了半晌，忽而拿起酒杯将杯中液體一口喝盡，把酒錢放在了吧台上，他起身向着角落的位置走去。

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甚至都沒有一句話，萊洛拿出了一隻小小的魔法瓶子，裡面飄蕩着幾顆如同墜落星子一般的靈魂碎片。

他将這支瓶子放在迪勒亞斯面前，什麼也沒有表示，轉身就走了。

迪勒亞斯看着那人走遠的背影，他感受到了本該屬于伊紗塔麗的魔力波動，他知道那來自于萊洛身上的魔力源。

眼前精緻的魔法瓶子中閃爍着淡藍的微光，迪勒亞斯小心将其收好，披上了鬥篷，随即也離開了這裡。

這段算不得是美妙旅程的奔波，還遠遠不到結束的時候。

……

貴族之所以是貴族，便就需要在危機時刻挺身而出，保護始終供奉他們的普通人。

伊紗塔麗是王室的公主，她深知自己身上的責任，她從不後悔不惜代價保護子民，雖然最終付出的代價着實慘烈。

她也沒有想過，與惡魔同歸于盡，落得個神魂消散的結局後，她還能有再睜開眼睛看世間的那一刻。

神明站在她咫尺處，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問她：“想不想回去？”

伊紗塔麗猶豫了，她并非不信任眼前之人給出的承諾，也不是不能接受與神明做的等價靈魂交易，但……

她是真活夠了。

兩百多年對一個人類而言實在太長，漫長的生命中被浸染濃厚的寂寞深深烙印在她的骨骼中，在深夜由裡至外散發着寒意。

她受夠了。

死亡來臨的一刹那，她覺得自己解脫了，卻沒想到眼睛一閉一睜，事情竟然還會出現轉機。

一位能力明顯淩駕在她之上，更貼近世間神明的女子現身，給了她新的出路與選擇。

見她遲疑，神明也不催促，仍好脾氣笑呵呵地望着她，隻道：“你家中城堡裡，那三位追随者還在替你守着空屋。”

伊紗塔麗頓了頓，态度松動，嘀咕了一句，“不是給了他們藥劑，讓他們離開過自己的日子了嗎……”

“你的兄長一直很愧疚，他人現在在東洋，兩年沒有回到故鄉大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伊紗塔麗撇撇嘴，哼了一聲，暗罵奧斯汀馬後炮，孩子死了他來奶了。

“你的青梅竹馬走遍天下尋找你的靈魂碎片，雖然你抹去了他關于魔力源的記憶，但過了這些時候，他還是意識到了什麼，開始嘗試要将屬于你的東西分離出體，還給你。”

伊紗塔麗無語，幽幽歎了口氣。

她人都死了，萊洛将魔力源挖出來是要還給誰啊？

“還有那位血族的伯爵。”神明淡淡道：“他沿着帕裡德長老走成功過的路徑，試圖尋覓拼湊你的靈魂碎片，令你重回世間。他放棄了可以轉變為人類的機會。”

伊紗塔麗：“……”

那個家夥，雖然活了多她一倍的年紀，但還是偏執固執一根筋，這輩子怕都改不了了。

神明問她：“至少，你不打算再見迪勒亞斯一面嗎？”

伊紗塔麗歎氣，投降了。

神明真的很會攻心，她覺得自己若是得了機會卻還不願意回去見見故人，她死了都要背上負心薄幸的罵名。

在神明送走她之前，伊紗塔麗忽然問道：“為什麼關于我的事，你知道的那麼清楚？你一直在注視我嗎？”

神明頓了頓，微微笑着搖了搖頭。

伊紗塔麗百思不得其解，緊接着便聽對方道：“我借你的眼，看了一場人生。”

她愣了一下，眼前倏地一道光芒閃過，她整個人被包裹其中，身形從虛空上的結界消失。

傍晚，這片大陸被太陽的餘晖映照得金黃，伊紗塔麗回到了她的死亡之地，研究所的樓頂。

這裡于她而言沒有值得回憶之處，她也不準備涉足橘馨悅與梅月櫻當下的人生，于是她徑直離開了。

研究所中越來越強大的魔力感應裝置捕捉到了伊紗塔麗強悍的力量，坐在辦公室中的約瑟夫收到警報，他第一時間調取了監控錄像，查找這股突兀力量顯現的源頭。

在錄像回放中，他看到伊紗塔麗一閃即逝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