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旋對上它的眼睛,她不知道該如何解讀炎玉的神情,對方所表現出的情緒似是意外,似是驚喜,似是面對久别重逢的故人時才會顯露出的态度。
她第一次看見炎玉露出真心的笑容,在一張狐狸的臉上看出與人類相似的喜悅神情,怎麼想都覺得滑稽。
她看到炎玉張了張嘴,狐狸低低地喚了一個稱謂,就像是走失已久後終于找到家人的孩子一樣,委屈的,可憐的,同時又充滿期待地喚了她一聲:“冰檸大人。”
“……”音旋手上的動作蓦地一頓,狐狸眼底漸漸浮現的水光太過清晰,她心裡一動,說不上來的奇怪滋味湧現。
時間像是凝滞了一般,音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困着一衆神獸的魔法陣能量慢慢退散,得了喘息之機的神獸們驚慌散開,卻沒有一個在這時候跑路。
它們隻是保持着一個較為安全的距離,怯怯地望向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女。
良久後,音旋手裡凝成的武器消散了,她退後兩步,輕輕的長歎了一聲。
“你們走吧。”
“冰檸大人!”随着炎玉的那一聲叫出,跟着它一起喚這個稱謂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隻白貓,火靈鳥,飛馬,還有一衆級别略低的神獸,它們齊齊叫着,回音響徹在整座森林中。
音旋默默握緊雙手,垂下眼眸,長長的眼睫擋住了她眼中細碎的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仍然以平淡的語氣幽幽道:“别這麼叫我,我不是。”
“你的魔力氣息要怎麼解釋?”炎玉執着地盯着她,金瞳中泛起了血絲。
音旋擡頭掃了它一眼,聳肩輕笑,“你的冰檸大人早就已經死了。”
“我知道!”炎玉難以抑制情緒激動,“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我也知道她終有一日還會回來的!冰檸大人是三界之中最強大的人,猶如神明一般偉大,她擁有世上獨一無二的靈魂,她的靈魂永不覆滅!”
靈魂不滅,所以可以轉世。哪怕身死,亦有重歸的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在他們心中,隻要擁有了過往的記憶,那麼哪怕是轉生者亦可被視為故人。
記憶是一種特殊的東西,是靈魂之上承載的獨特物質,是連通前世今生的橋梁。
有了記憶,尋回過往,誰又能說轉世者不是前人?
正因如此,神界千百年來都在殷切期盼着大祭司冰檸的歸來,他們在期待大祭司的轉世者得到過往記憶,重臨祭司之位,用她強到令人發指的力量改變神界當下局面,解決三界靈氣枯竭的現狀,為魔力者重新創造生機。
炎玉是冰檸的靈寵,它與那些一味惦記着冰檸大人力量的人不同,它的想法很簡單,就隻是希望主人能夠歸來。
它盼着,也懼着,兩年前第一次見到音旋時,對方那張叫它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激起了它的希望,但她身上陌生的氣息卻很快打破了這份美好的希望。
藏于靈魂深處的魔力氣息,哪怕曆經轉世也不該有所改變,至少不會改變到令它覺得面目全非。
所以炎玉認定音旋是被刻意創造出來的存在,也認定做出這種事的一定是魔界中人。
畢竟在它心中,當年冰檸的死便與魔界脫不了幹系,它肯定,魔界是想要借用這個被創造出來的存在去幹擾現在的神界,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隐秘。
但它沒有想到,兩年前音旋的力量其實并沒有被完全激發,更沒有想到,她竟是一直在有意地隐藏、改變自己的魔力氣息,就好像生怕被舊人察覺到一樣。
當音旋亮出真本事,不再藏拙之時,彰顯出的力量是具有壓迫感的,是令人情不自禁想要俯首稱臣的。
炎玉在那一瞬間感覺到的,就是它夢寐以求一直追尋着的、屬于主人的力量。
它終于相信,也終于認定眼前之人的身份,音旋就是冰檸。
但她不承認。
為什麼?
炎玉不解,它不知道這些年音旋身邊出現過什麼樣的人,不知道有沒有當年關鍵的舊人與她碰面。
但可以确定的是,音旋清楚地知曉冰檸的存在,她知道冰檸是誰,她對如今被封閉着的神界也并非一無所知。
即便如此,她依然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不願回歸她本應存在的地方。為什麼?
炎玉呆呆地垂頭望着身前的少女,對方此刻過于平靜的臉上莫名透着令人生畏的神情。
“解釋?”它聽到少女輕飄飄地開口,“你真想要一個解釋,那我便給你一個。”
炎玉的瞳孔一震。
“我不是冰檸,鬼知道轉世之路上發生了什麼意外,我的靈魂侵占了屬于她的靈魂,我承繼了她的力量,也漸漸融合了她的力量,将她的一切變成了滋養我靈魂的養分。”
音旋牽起嘴角,微微笑着,用平靜的聲音訴說着一個叫對方難以接受的事實。
“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她忽而加深了笑意,這股笑意一直蔓延到了眼尾,“這個世界上,有我沒她,我一日不死,她的靈魂一日無法與我的剝離,你們所期待着回歸的那個人便永遠無法回來。”
“聽懂了嗎?”音旋哈哈笑出了聲,“我不是她,我不是冰檸,誰都不要用那個名字稱呼我。”
炎玉渾身僵住,它緩慢理解着對方話中的含意,眼珠輕輕轉着。
它的确能感受到一股不同于冰檸的氣息存在于眼前人身上,那便是初見之時它所感應到的那種陌生的氣息。
她說的是真的?冰檸大人真的回不來了?
炎玉茫然,轉念想到她方才有意透露出的信息,那便是隻要她死了,冰檸大人的靈魂便可重新被分割出來,便有機會再次曆經轉世,真正回歸。
想到這種可能性,炎玉眼中難以掩飾的殺意再次彌漫上來。它沒有完全失了理智,所以在殺念一動時,它清楚看見了少女眼中的嘲弄。
“你真的以為,你是第一個因為這種理由對我起殺心的家夥嗎?”音旋幽幽道:“你知道的吧?我的靈魂,我來掌控,讓它毀滅,它必毀滅。”
炎玉渾身一震,她話中含義清晰,是在拿屬于冰檸的靈魂作為要挾。聽她的意思,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滅靈,一種僅能由靈魂掌控者施行決絕法術,能将靈魂震碎毀滅,叫人拼都拼不起來。
炎玉暗暗咬牙,狠狠盯着她。對方夠狠,它明白音旋不是在吓唬人,也不是在拖延時間,把她逼急了,她什麼都能幹的出來。
拉墊背,這是炎玉唯一能想到的、形容音旋現在心境的詞彙。
炎玉退縮了,它知道自己沒法與現在的音旋抗衡,各方面都是。
“現在,可以請你們離開了嗎?”音旋笑着凝望它們。
炎玉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打道回府,不再與她起沖突。
一衆神獸浩浩蕩蕩地離開,待它們走遠、消失,音旋耳邊重新靜默下來。
她背影僵直,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然後慢慢聳了肩膀,像是驟然被無形的壓力壓垮了一樣,看上去異常疲憊。
若有若無的歎息聲響起,被夜風吹散在偌大的神使森林中。
她仰頭看了看天色,遠方正有烏雲飄來,明天說不準會下一場大雨。
音旋轉身,看向身後中了她催眠魔法、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同學們。
她揉了揉額角,任勞任怨地将他們一個個都從地上扶起來,拖到一旁的樹下靠着。
同學們的狀态看上去都不算好,這一日裡他們的消耗必定很大,想要恢複過來也需要時間。不知明日針對他們的考核會是什麼,他們又能否招架得住。
想到這一層,她挨個檢查起他們的傷勢,使用治愈魔法替他們療愈,将她查出來的傷痕盡數抹去。
淡淡的藍光閃爍不停,她做這種事情并不費力。
輪到淩雲時,她知道對方現在身上不該有什麼傷,畢竟先前與龍朔一戰結束後,她已經出手替淩雲治過一輪了。
淩雲合目無知無覺地靠着背後的樹,音旋俯身在他面前蹲下,幫他扶了扶被蹭歪的眼鏡。
她默默注視着對方那張清俊的面容,神色晦暗不明。
先前,在他意識不清之時,他喃喃喚了一個人的名字。音旋聽見了,她很确信,淩雲喚的是“冰檸”。
能叫炎玉怨恨,不惜施法遮蔽他原有的氣息和樣貌,送他到同為高級上古神獸龍朔的地盤中,而他又能令龍朔認主歸順,甚至都不必簽訂契約……
音旋記得清楚,提起契約一事時,龍朔說的是“不必重新簽訂”。
雖然早在看到龍朔面對淩雲真身的表情和态度時,她心中就有推斷,但真正聽龍朔說出這樣的話,無疑印證了她的猜測。
淩雲原本就是龍朔的主人,或者說,淩雲的前生是它的主人。
他在意識朦胧之際念着冰檸的名字,他從前會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與冰檸又是什麼關系呢?
音旋的手肘拄着膝蓋,靜靜凝望了他片刻,終究還是淡淡笑了一下,決定不多計較這種事。
與冰檸有關的事,她都不想知道。
本該如此的,就連先前一時沖動浮現出想要去神界的念頭,經此之後她便也打消了。
随便吧,沒有擺在她眼前的事情,她又何必非要掀開面前迷障,非得去窺探一個究竟呢?
好奇心害死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