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小鹿就那麼崩潰了。
連日來深埋的惶恐與不安,被這一場病痛觸發,在此時此刻徹底引燃了情緒。他抓着他的衣擺,帶着止不住沖出嗓子的哽咽,委屈而倉皇地哭叫着:“我不想離開你!先生,為什麼?為什麼?”
短短幾分鐘時間,他已經滿臉是淚,不斷重複着哀求的話語:“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吧,求你了。你不想見到我,我會一個人待在莊園裡……我再也、再也不會随便來找你……我會聽你的話。我錯了,是我不該擅自來這裡,先生……求你不要讓我走……”
“……”辛辰終于還是打開一點門,勸道:“别激動,别哭啦!”
“以後你會明白,”賀昀之看着小鹿,将辛辰視作空氣,顧自将話說完:“現在我讓你離開,才是對你真的在乎。”
“我不明白,不明白……”小鹿哭得狼狽不堪。他說了那麼多話,他卻隻聽到了“離開”二字。
辛辰進去給他順背,見他哭泣的模樣猶如稚童。或許在忘記往事之後,這四年所累積的人情世故因緣大道,也真的僅如四歲而已。
賀昀之伸手将小鹿緊抓着他衣擺的雙手掰開扯下去,回身時卻見門口來了人。
“打擾了。”阿泰略一遲疑,嘴角禮貌性地揚了揚,晃了晃手中一個果籃:“我代柯少爺過來探望小鹿。”
賀昀之眉頭皺起,走過去道:“他現在需要休息……不過,我也有話問你。”
“好吧。”阿泰道。
房間裡一時隻剩下辛辰,耐心地安撫着他。
小鹿漸漸沒了聲音,隻剩下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被子已經潮了一片。
“先生……為什麼,為什麼……他不喜歡我……”
辛辰抽了紙巾給他擦擦臉,安慰道:“沒有,他沒有不喜歡你。他也不會不管你,他……”
他忘不了你。哪怕我們每一個人都希望他真的能忘了你。
辛辰欲言又止,想起兩三年前那次陪同小姨去國外探望他,偶然在他書房看到的那份人工智能草案。
哪怕是你死了,他都想過要用另一種方式讓你重生。
“……你以前,厭食症。”辛辰擦掉了好幾張紙,又道:“他隻是,會很怕你不肯好好吃飯。算了,我幫你勸勸他,别哭啦。”
…………
“柯甯呢?”賀昀之道。
住院部長廊,兩人一前一後走着,直到一個轉角停下,阿泰說道:“賀先生,柯少爺自己也身體不适,所以沒有來,如果你找他有事,我可以代為轉達。”
“做了壞事的人,都喜歡事後重返現場吧?”賀昀之看着他,言語中染上淡淡的譏嘲:“或許醫院算不上什麼現場,但他卻一樣可以欣賞到他的‘傑作’。我明白他的動機,他卻不敢面對了嗎。”
阿泰微微一頓,聳了聳肩:“單純的關心也不可以嗎?”
賀昀之眼中盡是陌生的輕蔑與刻薄。
阿泰沉默片刻,将手中把玩的煙重新塞回口袋,說道:“他在家屬休息區等着。”
看着賀昀之迎面走來,柯甯臉上放松的表情霎時凝結。
但很快他又恢複如初。其實早已預料到他會有所察覺,這幾日他對他不聞不問,是有點反常的。
如同一個早就悉知劇本的拙劣演員,柯甯明知故問道:“哥,你怎麼了?”
賀昀之的怒意像寒流蔓延,帶來針刺般的冷痛。
“我一直當你簡單純粹,看來是我誤會你了。”
柯甯嘴角輕顫,随後又淺淺彎起:“我怎麼了?”
“我早說過,無論你多恨他,我都理解。”賀昀之望着他,“你們本可以再沒交集,你真的不必勉強在我面前裝作聖人,背後卻又是另一幅面孔。”
這沉靜的語調比起爆發的怒意,更有一種剜心的力道。柯甯聽得生理不适,同時卻又非常想笑。他道:“讓他進醫院的是你。”
——其實這話說出來也沒什麼意義,再裝無辜沒多大意思了。
賀昀之大概也不會與他争論這些似是而非。
他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到此為止……好自為之。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柯甯靜了片刻,在他轉身要離開時,開口道:“确實,我想方設法讓他們不斷偶遇,我想讓他想起來以前的事……你以為我這麼做,隻是為了拆散你們?”
賀昀之頓住步子。
“你不會是以為,我對你……”柯甯嘴角微斜,忍不住笑出了聲,而後那笑聲又漸漸低下去:“我做這些是因為什麼,你真的不知道嗎?”
“……”
他擡頭看向他,眼中漫起薄霧:“我一直都聽說,失去記憶的人如果多接觸以往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說不定就能想起往事。我想要他為小念捐一點肝罷了……那也是他的孩子吧?賀昀之,這段時間因為他過來你很開心是嗎?那個孩子,又算的了什麼呢。”
“你明明清楚一切,你知道那個孩子的病情,你知道他們的關系!你知道肝髒捐獻是什麼性質——不是捐心捐腎捐角膜,幾乎沒有風險,但是你……呵。既然你不願意讓他來做這件事,那麼我隻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想起來這一切,想起來他還有個孩子,正等着他來救命!”
“哥,你在怕什麼,你為什麼生氣?”冰冷與絕望讓他不屑于掩飾,他嘴角微彎,譏诮道:“……真的很抱歉,因為這些事而激怒了你。我現在想起來了,畢竟曾經他對他才是傾其所有、義無反顧的真愛啊。你真的很怕是嗎,怕他想起來之後,又重新回到他身邊?”
“住口!”賀昀之低喝道。
“重新建立起的關系脆弱到僅靠欺騙維系,從始至終都如履薄冰,所以不希望他想起從前的任何事情,不想讓他接觸到從前接觸過的任何人,也不會想讓他接觸小念……血脈相連的親骨肉,到底是不一樣的,玄妙點來講,或許真的會因為那個孩子而全都記起來吧。”
“夠了!”賀昀之陡然一把提起他衣領,手指骨骼發出細微脆響,眼中幾欲迸出火星。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