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做了一個真實而漫長的夢。
他夢到了賀蘭玉。
明明不認識他,但他知道,那個人一定就是他。
那個孩子被人牽着手,一路穿過深深庭院。
雨後石榴花染着水珠,滿樹燦爛,視野中盡是一片火紅。
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朝他伸來,無名指上晃過一抹黯淡的金色。
那手捧起了他的臉頰,戒指微微的凸起随手指在臉頰的摩挲留下細膩異樣的觸感。
他說:“俄羅斯轉盤、空中飛人、縮骨、飛刀……表演得真好,是從很小就開始練的吧?所以不要浪費了……”
他說:“我最愛的孩子,你怎麼可以隻一身蠻力卻頭腦簡單呢,你要斯文、優雅,像個文人的樣子。你要愛念書才行啊。”
十歲來到他身邊,他以為這是愛。
之後八年,他以超出常人的速度學習成長,适應融入他一手打造的環境與社會關系。
生活非常辛苦,他不是什麼天才少年,從目不識丁到完成大學前的所有課程,從一個野蠻生長的馬戲團雜耍到成為大東流合氣柔術武田先生的關門弟子,沒有朋友,沒有假期,甚至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
可辛苦歸辛苦,生活卻富足無憂,他又實在是個無比乖巧聽話的孩子,所以他們之間父慈子孝。
那時候他以為,他們會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
他是他的義子,未來他可以是他的保镖。他矜貴清高,擁有那樣的财權與地位,總是需要有人服侍在側的,他可以一輩子保護他,孝敬他,彼此陪伴,就這樣平靜安穩地過完一生。
直到那一年他知慕少艾,有了互生情愫的人,在大學專業選擇上也與他産生諸多分歧。
夢境如同一個莫比烏斯環,以一種荒誕卻又順理成章的邏輯延續着情境進程。
依舊是那個雨□□院,依舊是那雙潔白修長的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金色戒指折射出一抹黯淡的光。
他的臉順着他的手擡起。
入目除了他的眼睛,還有那滿樹燦爛的石榴花。
沉沉烏雲之下,烈火般燃燒的火紅色花朵暈染了天空,化作一場滾燙、燒灼,真正意義上的地獄業火。
那個雨夜雷電交加,他們逃離暗礁島。
槍聲、怒吼與咆哮交織,蜿蜒的閃電與熊熊燃燒的大火在天際交彙。
賀蘭玉手握匕首,恍惚一瞬驚雷照亮了他濺滿鮮血的臉。
視線癫亂,小鹿彷徨地看着他,就像看着另一個自己。
孤島、暗網、雇傭兵……
這個曾隻存在于保全公司傳聞中的地方,以如同養蠱的方式培養着能夠明碼标價的特工、保镖、雇傭兵。
這是一種極緻的精神操控。非人的體能消耗與野獸般殘酷的相互厮殺,高壓之下開啟的自我保護機制令七情六欲麻木,常人的情感完全剝離,将人變成了傀儡。
他懲罰他來到這座孤島,以這場烈火燒盡一切為終結,徹底“修正”了他。
他說:“害怕了?别怕,其實早與他們打過招呼,我怎麼可能真的傷你。”
他說:“我們現在算是和解了,是嗎?”
“……”
他俯身親吻了他。
鏡子裡映照出賀蘭玉的臉,微卷的淺色頭發淩亂地蓋着棕色的眼睛,正微弱地喘息。
小鹿駭然地發現,他們用着同一張臉。
…………
夜晚似乎格外漫長。
小愉頻繁地替他擦着額頭的汗,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内心乞求着:“快點天亮吧,老天爺啊……是我們上輩子犯錯了嗎,所以這輩子才會活得又辛苦又倒黴,求你放過我們吧……我一定會好好燒香的!”
他難過地看着小鹿,見他一會兒緊皺着眉頭,壓抑着聲音說疼,一會兒說起了夢話,胡亂地喊着“先生、爸爸、義父”,一會兒又睜開眼睛,滿臉懵地呢喃着“不想送外賣了,我不想送外賣了……”
小愉擦了擦眼角,小聲說:“好的哥哥,咱們不送外賣了,我能賺到錢了……天亮了我們就去醫院……”
小鹿怔怔地望着他,像不認識他了似的,打量着、梭巡着他。
小愉隐忍着傷心無措的情緒,與他僵持着對視了片刻,倏忽忸怩拘束地避開了視線。
小鹿卻忽的直直開了口:“你賣-血了?”
“!!”小愉刹那一凜:“什麼賣-血。”他偷偷把手臂塞進被子,解釋道:“我、我這是獻血,我是稀有血型,熊貓血呢,頂多收取一點合理的營養補血報酬……”
“……”沒有回應。
再轉頭一看,小鹿又睡過去了。
小愉悄悄松了口氣,躺平身體,在寂靜中凝望天花闆。
“稀有血型……你也是稀有血型……”小鹿模糊地說。
“嗯,是、是的喔。”小愉說。
“拉你……拉你進群……”
“什麼啊,什麼群?”
小鹿沒有回答。
“……”
小愉聽見他的呼吸聲沉沉的,像是又進入了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