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淨此話一出,整座九曜宮大殿都安靜下來。
方才他說得太快,讓人出乎意料,劍宗長老此刻也反應過來,自然不能讓他壞了計劃。
劍宗長老冷眼望向鐘離淨,嗤道:“天道院代院長?本座隻知天道院老院長蕭雲鶴,那石蘊,若本座沒記錯,他隻是蕭雲鶴座下一名學生,且不說他何時成了代院長,那石蘊年紀輕輕,剛代掌天道院,便如此魯莽向鬼窟宣戰,可曾與道盟各家商議?”
聞言,慕長老原以捏緊了腰間碧玉九節長鞭的手松開,也笑道:“天道院何時易主,在座諸位可曾聽聞?看來蕭雲鶴連自己的弟子都管不住,鐘離侄兒,這石蘊所為,若連蕭雲鶴都不知情,又如何做得了數?”
見白乘風遲遲不出聲,鐘離淨便明白今日若沒說服這些上宗前輩,他是不會輕易開口的。
鐘離淨也笑了,“魔神逃走後,天道院内部變動自是由老院長親自決斷,而今代院長石蘊雖年輕,天道院發出的召集令上卻毋庸置疑有着天道院院長印信,如何做不得數?”
他又看向還穩坐在殿中的其餘上宗代表,臉上假意真誠,“倘若諸位前輩對召集令真假有所質疑,想來天道院昨夜發出的召集令,自不能落下幾大上宗,天快亮了,召集令也該送到各大宗門,諸位前輩大可派人回宗問詢,但依我看,也沒必要如此。”
慕長老有意插話,剛哼笑一聲,鐘離淨一雙幽冷黑眸便看向他,接着說:“天道院廣發召集令,求助同盟一同清剿鬼窟、捉拿魔神,不會漏了七大上宗,也自然不會忘記九曜宮。諸位若不信,且在殿中等候片刻,天道院的召集令便該送到盟主手中了。”
話音剛落,衆人紛紛看向殿前,不隻是因為鐘離淨的話,更因為門前站着一名九曜宮長老,也正因為聽見鐘離淨的話,那長老半隻腳踏入殿中,硬是僵在原地踟蹰不前。
沈阙先看了一眼白乘風,見他臉色頗冷,隻好硬着頭皮快步走向門前,壓着聲音道:“宮主正在議事,有什麼要事過會兒再說……”
鐘離淨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冷幽幽的語調,叫沈阙這個做義弟的下意識站定不敢動了。
“來都來了,攔他作甚?”
沈阙頭皮發麻,微低下頭回眸,眼神向義父示意。
在座不僅是原五大上宗,新的兩個上宗折雲宗和碧霄宗都在,哪怕明知他們不會對五大上宗與九曜宮的決斷有什麼異議,但這麼多雙眼睛看着,道盟盟主豈能一意孤行?
白乘風歎息,“何事?”
長老猶豫了下,微微躬身,雙手奉上一封卷軸,戰戰兢兢回話,“回宮主,天道院送來召集令,欲求助九曜宮,共同讨伐鬼窟。”
盟主下令,便是法旨,道盟同盟多會給他這個面子,但天道院代院長雖不能下法旨命令同盟,天道院影響力極大,哪怕這些年漸漸泯然于衆,千年聲望卻不亞于九曜宮。
天道院畢竟也輝煌過數千年,當時還沒有九曜宮呢。
尤其是在三千年前封印魔神時,天道院犧牲了太多。
白乘風也需給天道院這個面子,他擡了擡手,那卷軸便飄入殿中,于他面前緩緩展開。
這封卷軸召集令,也确實有着天道院院長的大印。
劍宗長老與慕長老臉色難看,無量宗、天心宮與春秋谷幾位長老掌門臉色也變得古怪。
倒是折雲宗的雲白衣對召集令似乎饒有興趣,碧霄宗怕事的江峰主壓根就不敢多看一眼。
玉清搖與慕有枝跟長輩們不同,也沒出聲,前者還是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後者笑而不語。
看着衆人反應,鐘離淨擡手,一柄銀色靈劍便出現在眼前,劍柄上赫然篆刻天道院圖騰。
青霜劍。
那劍宗長老明顯是認得此劍,面色頓時有些陰沉。
鐘離淨道:“若召集令還不夠,這配劍呢?老院長的配劍,應當能證明天道院的決心吧?”
白乘風依舊沒發話,隻是靜靜地看着他的義子。
五大上宗和九曜宮的算盤,他無疑是最清楚的,早在決定妥協魔神之前,他們已經敲定了先讨伐極樂宮的決定。這一次借論道大會之名召集各家弟子前來,又刻意拖了幾日,便是在動身前做一些合理鋪墊。
當然,沒有事先公布要攻打極樂宮,也是想打極樂宮一個措手不及,好首戰告捷振奮人心。
白乘風也知道,鐘離淨和妖王走得近,他們顧忌自己的面子沒動手,卻也刻意放出消息給他添了不少困擾,便是為了防止這次讨伐極樂宮出意外,這也是白乘風默許的。
誰知這短短三日,還是出了纰漏,非但沒有人能攔下鐘離淨,還讓他私下做成了不少事。
魔神逃出古仙京一事道盟本就沒有刻意隐瞞,白乘風甚至下令追殺極樂宮妖王,這些天早就傳開了。這本也是為讨伐極樂宮而預熱,豈料鬼窟與玄幽古教勾結的消息突然被放出去,又是天道院這樣權威宗門所言,便如烈火烹油,當即傳得沸沸揚揚。
魔神一事本就令無數道盟修士惶恐,道盟原本的老對手鬼窟又插了一手,這三日消息傳開,原本隻是唾罵極樂宮與魔神的風向自然也變了,原本贊同道盟讨伐極樂宮的那些大小宗門,說不準也被帶動了。
而後天道院的召集令又恰好趕在道盟下令讨伐極樂宮前發出,難保道盟之内衆多大小宗門不會被帶偏,認為他們本是要打鬼窟的。
這不是鐘離淨自己能做到的,天道院自然幫了他許多,蕭雲鶴倒是很寵他,白乘風心下不由冷哼,至于傳遞消息這種事,他不用想都知道,這該是羽族那小少主的手段。
各族修士,論速度,鮮有人能比得上羽族,而論消息靈通,這修仙界哪裡沒有羽族的眼睛和傳聲筒?也就是那小徒孫鹿靈羽願意幫他師父鐘離淨辦這種吃力不讨好事,羽皇殿可是從來不會插手各家紛争的。
如此一來,他們先前所做的準備,就好像是給鐘離淨和天道院圍剿鬼窟而做下的鋪墊。
預熱了大半天,最後成果快出來了,才有人來争。
打鬼窟甚至不用費功夫召集人,就可以直接出發了。
但這樣一來,便代表九曜宮和五上宗這邊要向天道院和鐘離淨這個小輩妥協,怎麼可能?
可這是天道院蕭雲鶴的配劍,不久前剛欠下天道院蕭雲鶴一份人情的五大上宗衆人到底慚愧。那劍宗長老握緊劍柄,卻也冷哼一聲不說話了,慕長老也默默看向白乘風,盼着他這個道盟盟主趕緊出言解圍。
卻是無量宗的禅師輕念一聲佛号,起身朝鐘離淨颔首,“天道院廣發召集令,無量宗自會襄助,但天道院還未決意何事動身,他日再議也無妨。今日各家齊聚九曜宮本是為了讨伐九曜宮,事已至此,難免走漏風聲,若不動身,隻怕妖王會先發制人。”
慕長老輕咳一聲,附和道:“天道院要清剿玄幽古教餘孽,我青琅山第一個答應,可如今還是先讨伐極樂宮要緊,莫要失了先機!”
鐘離淨便問:“敢問兩位前輩,既已清楚放出妖王乃是鬼窟大巫祭、碧霄宗宋岩等玄幽古教餘孽所為,又該以何名義讨伐極樂宮?如今是殺妖王要緊,還是抓回魔神要緊?”
慕長老不耐煩道:“極樂宮和鬼窟早晚都是要打的,既已做好讨伐極樂宮的準備自然要先去極樂宮,鐘離侄兒莫要再胡攪蠻纏!”
禅師歎道:“讨伐極樂宮與妖族一戰,乃盟主與幾大上宗共同商議後作出的決斷,我等不會忘記鬼窟與玄幽古教、魔神,但對付他們還需從長計議,鐘離侄兒莫要心急。”
鐘離淨隻道:“兩位前輩還沒有回答我,如此匆忙讨伐極樂宮,道盟是要打着什麼旗号?”
劍宗長老不再忍耐,沉聲道:“便是今日蕭雲鶴在,道盟讨伐極樂宮的決心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時候差不多了,盟主,下令吧。”
即便是有天道院的召集令、有羽族操控輿論、有蕭雲鶴的配劍,這些大乘前輩依舊是沒有将鐘離淨放在眼裡,鐘離淨斂去眼底的嘲諷,低聲笑起來,“那盟主便下令吧。”
他剛才說了那麼多都是在阻攔道盟讨伐極樂宮,突然間又放棄了,不少人看他的眼神都很納悶,慕長老更是懷疑他憋着什麼壞。
“你不攔我們了?”
“攔得住嗎?”
鐘離淨擡眼看他,薄唇勾起,幽黑的眼眸卻沒有半分笑意,冷幽幽的,看得人無端心驚。
“諸位前輩決意如此,便下令吧,隻是恕我不敢苟同,天道院依舊會為清剿玄幽古教召集道盟各家修士,而我手中有老院長的配劍,有天道院支持,如今又到了九曜宮。”
沒能說服衆人,鐘離淨也談不上失望,甚至可以說早有預料,隻是唇邊笑意頗為冰涼。
“眼下各家精銳弟子如今皆聚在天瀾城,又已知曉玄幽古教與魔神之險惡,我無法阻止諸位前輩前往讨伐極樂宮妖王,還望諸位前輩也莫要阻止我召集修士清剿玄幽古教。”
慕長老驚道:“你這是何意,是要跟我們搶人嗎?”
鐘離淨收了笑容,面色冰冷,“不敢,隻是在我看來,當務之急是先找到魔神,避免三千年前古仙京之劫再現。魔神曾被道盟封印三千年,對道盟恨之入骨,奪舍王昊逃出古仙京後卻銷聲匿迹,說明他此刻最為虛弱,那自然該趁他病,要他命!”
慕長老被他眼中冷厲的殺意所驚,正要開口,鐘離淨便又道:“我說過,道盟全力讨伐極樂宮,定會給魔神與玄幽古教餘孽趁虛而入的機會,或許魔神就是打着這樣的主意,那便請諸位前輩先帶人佯攻極樂宮,引蛇出洞,而我與天道院趁機斬殺魔神!”
他明顯是在諷刺這些前輩,可把慕長老氣得不行,可慕長老又覺得,他肯定能說到做到。
他們打極樂宮,他就去鬼窟搗亂,這是威脅!
白乘風怎麼會有這樣的義子!
不說慕長老動怒,劍宗長老也不再留情,三尺青鋒驟然出鞘,“鐘離侄兒,你太放肆了。”
劍氣如虹,鐘離淨氣定神閑,“我倒是覺得,是諸位前輩過分了。魔神是如何逃出古仙京的,你們比我更清楚,三千年前,道盟為了封印魔神做出多少犧牲,你們更清楚,而你們卻依舊做出了如今的選擇,我為你們不恥,也替當年犧牲的前輩不值。”
他看向在座五大上宗的人,也沒錯過白乘風,冷笑道:“讓你們失望了,魔神逃走後,封印陣崩潰,寶塔鎮物被取走,地脈陰氣洩漏,奈落城險些傾塌,但古仙京撐過來了。”
鐘離淨道:“老院長原是要以自身為陣眼,永鎮古仙京,是三千年前顧無名和平海宗老祖留下的靈寶救了被舍棄的古仙京和奈落城。”
奈落城那邊的修仙門派與家族都已經在五大上宗的示意下陸續搬走,但奈落城一直沒消息,在座衆人直到此時才知道是為何,不由面面相觑,他們本以為是蕭雲鶴和天道院穩住了古仙京,沒想到居然是……
鐘離淨看見他們的神色,又譏諷道:“三千年前獻祭古仙京的道盟前輩也為後世的我們做好了應付魔神的準備,可惜後繼無人,你們顧慮太多,沒有膽氣與魔神相争,才造成如今的局面,而更可笑的是你們竟要隐瞞真相,讓極樂宮妖王背負一切?”
慕長老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打了耳光似的,更是惱怒白盟主的義子嘴巴如此狠毒!
“你……”
“我說錯了嗎?”
鐘離淨黑眸瞥去,面色冷凝,“天道院為何遲遲沒有公布真相,不過是顧念同盟道友之誼,但我不會。我與魔神之仇不共戴天,誰若幫魔神,便是與我為敵,我必殺之!”
他握住青霜劍的劍柄,拔劍出鞘,銀色靈劍的劍鋒冷光灼灼,清寒中卻透着幾分決絕。
“幫過我的人出事,我也絕不袖手旁觀。你們可以讨伐極樂宮,隻要,先問過我的劍。”
劍宗長老怒道:“你這是要為了妖王與同道為敵嗎?”
白乘風斥道:“淨兒,退下!”
這是他第二次出言讓鐘離淨退下,不過這次他素來溫和的面上一派冷肅,眼神已有怒火。
鐘離淨卻道:“我不怕魔神,也不怕死,我隻是在做我自己認為對的事,護我想護的人。”
沈阙在一旁暗自歎息,他這大哥還是太偏激了,就算想護妖王,也沒必要大張旗鼓地跑來阻止這些前輩,大可偷偷給妖王報信!
轉念一想,若給妖王報信,大哥便是背叛了九曜宮與道盟以及義父,大哥如何做得出?
可與各家掌握實權的前輩硬碰硬,哪裡有好下場?
不僅是他,在場年輕一些的修士也都想不明白鐘離淨公然與道盟叫嚣的緣故,他們連他們在打什麼啞謎都不知道,更不清楚為何沒有證據證實妖王也參與了放出魔神一事,在天道院已經公布鬼窟與玄幽古教的聯系後,諸位前輩仍執意先讨伐極樂宮?
他們有些人都被鐘離淨說服了,認為該先斬魔神。
可在大乘前輩面前,鐘離淨竟敢拔劍,白乘風也不得不站出來,“妖王幫過你不過是在算計你,你莫要被妖王蠱惑了!我九曜宮從有過與妖族勾結的逆徒,給我滾下去!”
他還不忘被鐘離淨帶來的白千仞,遞給沈阙一個眼神,“白千仞受魔神蠱惑,煉化魍魉珠不成反受其害,把他也帶下去,一起關押!”
不管是鐘離淨還是白千仞,俱是自己的義兄,沈阙怔了下,仍在遲疑,鐘離淨便開了口。
“事到如今,你們依舊懼怕真相被揭發,不惜以另一個謊言掩蓋,枉你們自稱正道修士!”
慕長老捏鞭子的手開始顫抖,這次明擺着是白乘風睜眼說瞎話,怎麼又開始嘲諷他們了?
白乘風會不會教兒子?!
不說别人氣不氣,白乘風的黑沉臉色一看就很惱火,“老三,将這逆子送去後山冰牢關押!”
“是!”
沈阙不敢再猶豫,他連忙走向鐘離淨,勸道:“大哥,冰牢苦寒,你也少說兩句,先下去吧。”
見白乘風總算出面,劍宗長老冷哼一聲,也算給他這個盟主面子,召回靈劍,歸入劍鞘。
但鐘離淨知道,他要是走了,就沒人會阻攔他們了。
“顧師伯去找我時,勸我不要一錯再錯。”鐘離淨自嘲一笑,看向白乘風道:“可我不認為我做錯了,反而認為這話更适合在座諸位。”
沈阙急道:“大哥!”
鐘離淨緩緩搖頭,握緊劍柄,“我不知道你們為何要對極樂宮妖王趕盡殺絕,我也不會退讓,今日我回九曜宮,除了還妖王屢次相助之情,我還想知道你們隐瞞的真相。”
他凝望白乘風,一字一頓。
“全部真相。”
“住口!”
白乘風一聲厲斥,春風攜雨驟然而至,冷厲肅殺。
可春寒料峭,臨近鐘離淨面前時仍是停了下來,因為鐘離淨沒有還手,隻是定定看着他。
他的眼神太過固執,為了衆人所隐瞞的所謂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