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月色稍瞬即逝，随着鐘離淨合上眼，雲霧翻湧如浪，籠罩銀白月輪，天地重歸晦暗。

懷中的人似乎睡着了，他的面色太過蒼白，太過疲憊，讓人不忍驚擾，氣息卻越發微弱。

謝魇怔了下，輕喚道：“阿離？”

鐘離淨沒有回應，身上的靈氣卻在飛快往外逸散。

鏡靈聞聲看去，眼底閃過一絲驚惶，忙從地上爬起來，帶上兩顆妖氣極淡的白蛋飛過來。

感受到鐘離淨身上的靈氣溢散極快，謝魇徹底慌了，匆忙回頭喊人：“赤鱗，帶人過來！”

遠處紅绫和金雕身側站着一個紅發青年和一個發絲透着蒼青的青衣少女，聽到謝魇的話當即應聲過來，那青衣少女一眼看到謝魇懷中的鐘離淨，便瞪大眼睛，掩唇驚呼。

“靈氣逸散，生機枯竭，這個人族怕是活不成了！”

謝魇原本慌張無措的臉上露出幾分陰沉之色，擁緊懷中的人偏頭斥道：“少廢話，療傷！”

紅發青年也朝少女點了點頭，那青衣少女吐了吐舌頭，悶悶應聲，這便掐訣運起妖力。

她的妖力透着一股清潤氣息，猶如春風般溫暖，潤物無聲，飄向鐘離淨身上後，逸散的靈力漸漸滞住，可他的生機仍舊極微弱。

紅绫站在邊上看着，不禁咋舌，“怎會傷得這麼重？”

沒人理會她，連金雕都不跟她吵鬧了，因為謝魇的臉色太過難看，誰都不想觸他黴頭。

便在這時，一道血光劃破夜空，落到山崖之上，紅绫瞥了來人一眼，當場翻了個大白眼。

那黑袍男人視若不見，匆匆上前，“主上，百裡之内的妖族都已退走，但此地不宜久留……”

他話還沒說完，那青衣少女便好似脫水一般撤去妖力往後倒去，所幸身側的紅發青年扶了她一把，少女喘了口氣，抹了把額角冷汗，頗為不忍地看向謝魇懷中的鐘離淨。

“他已耗盡精血本源，元神即将潰散，便是我師父佘長老來了，他怕也……無力回天了。”

可惜了長得這麼好看又幹淨的人族，實在世間少有。

青衣少女搖頭惋惜，回應她的卻是大乘期妖修的陰冷威壓，連帶着螣蛇遺骨的血脈壓制。

少女臉色煞白，身側的紅發青年與紅绫神情也都有些許微妙，看着垂頭看着鐘離淨、眼中也隻有鐘離淨一人的謝魇，黑袍男人，也就是極樂宮大長老赤鱗頂着威壓出頭。

“主上！青兒姑娘到底年輕，鐘離道友也還有一線生機，此刻趕回極樂宮興許還來得及！”

威壓無聲褪去，謝魇的目光這才不舍地從鐘離淨臉上移開，不安的豎瞳看向青衣少女。

“他說的，可對？”

青衣少女鼓了鼓嬰兒肥的臉頰，到底不敢抱怨極樂宮妖王，但也不敢撒謊，“我說過了，他的精血本源已經耗盡了，就算再高等階的靈丹妙藥，也隻能拖延他元神崩潰的時間，除非能将他的精血本源填補回來，否則……妖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謝魇隻問：“如何填補？”

成為妖王百餘年，他還是頭一回這般焦急又無措。

青衣少女歎道：“即便是修士，精血本源也是有限的，一旦耗盡，道軀必将走向油盡燈枯的下場，元神也會慢慢湮滅。但精血本源乃人之根本，絕非什麼尋常靈藥可以彌補的，何況這個人族傷得太重了。若是他的血脈至親在，或許可以借其精血……”

“血脈至親？族人可否？”

說起親人，謝魇第一時間想起來海皇宮的應麟姐弟。

青衣少女很快搖頭，“族人雖也算血脈相連，但到底不一樣，唯有血脈至親，才可借其精血，試着重燃精血本源，但……也很難。”

可這世間，鐘離淨的父母至親早已隕落，希望再次撲滅，謝魇如墜冰窟，他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豎瞳閃了閃，看向鏡靈抱着的兩顆白蛋，眸中透着幾分晦澀難明。

“還未破殼，能用嗎？”

鏡靈僵在原地，欲言又止，可看到謝魇懷中氣若遊絲的鐘離淨，他暗歎一聲，垂頭默許。

赤鱗大長老才看到鏡靈手上的兩顆蛋，那極淡的妖氣與仙靈氣息讓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家主上的血脈，明白了自家主上決心的他出于本能立刻出聲阻止，“主上不可！”

這可是主上的親骨肉！

謝魇沒搭理他，冷聲追問青衣少女：“能不能用！”

青衣少女也才反應過來，瞪大眼睛看向那兩顆蛋，眼底又閃過一絲驚豔，随即仍是搖頭。

“竟是仙靈氣息？雖說仙靈氣息十分難得，可他們靈識微弱，又還未破殼，怕是填補不了。”

謝魇眸光一暗，抱緊鐘離淨。

青衣少女想了想，小聲提醒道：“妖王大人，他的時間不多了，最多還能再拖一炷香。”

謝魇睜開狹長眼眸，琥珀豎瞳望向鐘離淨時，一如往常那般溫柔，“阿離不會有事的。”

青衣少女想說自己身為極樂宮最好的丹修長老親傳弟子，哪怕在整個妖族醫術也是數一數二的，是不會看錯的，赤鱗便先擺手讓她别說話，再看鐘離淨，也是無奈歎息。

他還記得鐘離淨。

早知主上對孕育兩位小少主的人族很喜歡，一直盤算着将人帶回來，哪知會是這個結果？

算是看着謝魇長大的赤鱗，知道謝魇此刻大抵什麼都不想聽，不如讓他自己靜一靜為好。

紅绫也沒再往上湊，跟金雕對了一眼，一妖一鳥默默退到不遠處去。赤鱗看在眼裡，又遞給紅發少年和青衣少女一個眼神，便帶着兩個小妖跟着走了，隻有鏡靈留在原地。

謝魇始終一瞬不瞬地看着鐘離淨，沒有分給任何人一個眼神，他輕撫鐘離淨慘白冰涼的臉頰，不由懷念起他往日或嫌棄，或冷眼斜睨自己的模樣，唇邊揚起苦澀笑意。

“阿離還是醒着更好看。”

但事實上，鐘離淨将要隕落。

謝魇恍然驚覺，他還是很喜歡鐘離淨的，比他想象的要更喜歡。他垂首在鐘離淨眉心輕輕印下一吻，狹長眼底最終閃過一絲釋然。

不管在秘境時阿離為何背叛他，他都不怪阿離了。

“說好了要陪你報仇的，還有以後會一起教養我們的孩子，阿離放心，我這次一定做到。”

他輕聲說着，嗓音低啞，似乎怕驚醒了鐘離淨一般。

鏡靈似是不忍，偏頭望向山外。

但就在這時，一股洶湧的妖氣悄無聲息蔓延開來。

赤鱗愣了下，下意識回頭看去，隻一眼便大驚失色。

“主上，你……”

謝魇指腹輕輕掰開鐘離淨被血水染紅的唇角，将承載着渾厚妖力的紫色妖元送入他口中。

鏡靈和紅绫等妖族紛紛看着謝魇，看見這一幕也是大驚，待那紫色妖元入了鐘離淨口中，赤鱗才回過神，不可思議地看向謝魇。

“主上，這是您的妖丹本元？”

謝魇低咳一聲，本就沾上了血迹的臉上面色多了幾分蒼白，他很快平複氣息，運起妖氣助鐘離淨煉化方才自己喂下的妖丹本元。

“阿離在世間除了兩顆妖蛋再無血脈至親，精血本源一旦耗盡難以彌補，但我已修煉至大乘期，我的妖元，可助他再撐一段時間。”

妖元入體，潤澤鐘離淨早已千瘡百孔生機枯竭的丹田靈脈，他的臉色肉眼可見紅潤起來。

衆人見之無不震撼。

青衣少女頓了頓，蹙眉道：“妖王的妖元自是可以讓他的元神再撐一段時間，保住他的肉|身，可也隻能如此，他的元神瀕臨崩潰，妖王耗費再多妖元，他也很難蘇醒。”

“而且……”少女歎道：“這樣一來，妖王就必須不間斷為他提供妖元，長此以往，妖王的妖元大量流失，也會傷及根本，導緻重傷。”

謝魇仍固執地為鐘離淨渡妖力，“我活着一日，阿離元神就不會散，哪怕等再久，隻要能拖到妖胎破殼，阿離就還有蘇醒那一日。”

青衣少女低喃道：“可是，他未必能撐到那個時候啊……”

她說着，求助的眼神看向身邊的同伴和大長老赤鱗。

也就是說，哪怕謝魇耗盡妖元，也不一定能保住鐘離淨，最後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赤鱗聞言急得頭疼，“可是主上，您剛渡過十八道天劫，傷得不輕……主上，讓我們來吧？”

妖王決意要做的事，哪怕是他這個同族的大長老，也很難阻止，他能做的也隻有幫忙。

謝魇不予回應，将丹田内剩餘的妖力都用以支撐妖元，借此穩住鐘離淨衰敗的身體元神。

“這可真是不要命了？”紅绫搖頭驚歎，又捏着下巴，小聲嘀咕，“那他肯定沒空再管道盟和極樂宮的事了，我倒是願意代理妖王……”

金雕撲騰着翅膀瞪她一眼，“你就不能少說兩句？”

他追随謝魇這個老大的時間不長，也認得鐘離淨這個出色的小輩，對他出事還是很可惜的。

大長老赤鱗向來好脾氣，但妖王喜歡的人族快死了，紅绫不合時宜的話還是讓他有些不滿，給了紅绫一記警告的眼神，雖說紅绫壓根不将他放在眼裡，還對他敵意滿滿。

不遠處正不可置信看着謝魇的鏡靈似被幾個妖族的低聲争執驚醒，淺色眸光怔了怔，微垂下頭抿了抿唇，便帶着兩顆蛋走近謝魇。

“為了主人，你什麼都願意做？”

他這話一出，幾個妖族迅速警覺起來，謝魇也将鐘離淨攬入懷中，豎瞳冷冷看着鏡靈。

“你能救阿離？”

他不信鏡靈，也因為鐘離淨傷重至此遷怒過鏡靈，隻是還沒騰出手來算賬罷了，但鏡靈到底是造化鏡之靈，謝魇還是心存希冀的。

鏡靈隻看着他問：“倘若吾說，吾要的是玄元珠呢？”

謝魇面色一沉，眸光冰冷。

玄元珠，是讓他與鐘離淨化名的阿離在秘境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産生巨大分歧，從而刀劍相向之物，更是助謝魇突破瓶頸邁入大乘期的契機，奈何這玄元珠似有封印，他猜不透玄元珠内的海神之力，曾幾次想找鐘離淨幫忙，苦于沒有機會說出。

誠然，若是鐘離淨，謝魇是願意交出玄元珠的，他跟鐘離淨這一路先得了斬仙錄殘卷，又得到了螣蛇遺骨，與早年的機遇螣蛇妖血融為一體後，足夠他抵禦血脈本能的反噬，那玄元珠于他實則沒有太大用處。

今日偷聽白乘風跟鐘離淨說話，這玄元珠還疑似是海神的天命珠，白乘風想要，如今鏡靈又主動提及玄元珠，謝魇很難不多慮。

鏡靈知道他不信自己，忽而舉手立誓，“妖王放心，吾隻是想救小主人，若吾違背誓言，便讓吾天雷加身，海神主人……也無法回來。”

話音落下，天道似有回應，上空閃過一縷玄妙道韻。

造化鏡的舊主便是海神，能拿海神立誓，謝魇不免有些詫異，他自然不會輕信鏡靈，可看着懷中安靜沉睡的鐘離淨，他仍是猶豫了。

“玄元珠可以交給你，但你确定能讓阿離好起來嗎？”

鏡靈此前對謝魇多有敵意，自然清楚謝魇也會懷疑自己，他心懷愧疚，不願多做辯解，隻垂眸深深看了鐘離淨一眼，為表誠意，将手上的兩顆妖蛋遞交過去，神色坦誠。

“若妖王願意交出玄元珠，吾可一試，讓主人醒來。”

夜色深沉，淩晨将至。

一行人自百裡妖林往回趕，到了一座霧海萦繞的島嶼上。極樂宮大長老赤鱗已匆匆趕回極樂宮，将鏡靈要的靈草丹藥取來，穿過紫竹林時，便見到守在外面的紅绫和金雕，他朝他們點了點頭，示意這位金雕前輩看好紅绫，便大步往林中冷泉走去。

冷泉被白玉雕就的巨蛇盤卧包圍，整個池中靈霧萦繞，靈氣充沛，而在冷泉中心，玉白蛇雕巨口之下，還有一方被百丈清池拱衛的靈池，裡面的池水在四周燈台的折射下透着淺淺的水紅色，生機噴薄而出。

鐘離淨的一身血衣已被換下，着一身與發色相融的雪色衣袍，雙目緊閉躺在池水中央。

而謝魇也已換下被暴雨淋濕的殘破玄衣，正盤坐在池邊，妖力一遍遍煉化池中的血色。

這是生機泉。

生機泉水由他手中被去除雜質，将生機與靈氣源源不斷送入鐘離淨體内，維持肉|身不滅。

鏡靈就立在他身後，靜靜看着躺在池中的鐘離淨。

赤鱗匆匆趕來，看見自家主上蒼白緊繃的側臉，腳步放輕些許，與守在外池護着兩顆妖蛋的紅發少年和青衣少女交換了一個眼神，确定謝魇并未改變主意，無奈上前回禀。

“主上。”

恰好煉化完生機泉水，謝魇撤去妖力，平複氣息。

“東西呢？”

赤鱗擡手奉上一枚墨玉戒面的儲物戒，“都找齊了。”

儲物戒被靈力托起飄到鏡靈面前，他擡手一揮，十數種高階靈藥與近百極品靈石悉數飛出，漂浮在虛空中，鏡靈檢查了一遍，便朝謝魇點頭，飛上半空，掐訣運起靈力。

極品靈石随他心意而動，落入池中各個方位，排布成陣基，那些靈草則飄向鐘離淨上空。

極品靈石難得，價值遠在高階靈石之上，且靈氣更為充沛純淨，鋪成陣基後，池中溢滿靈氣，氤氲池中的水汽也透出幾分清潤氣息。

鏡靈解釋道：“妖王的妖元能保住主人的肉身和元神不滅，但也隻是暫時，主人的元神已經開始崩塌潰散，妖元支撐不了太久，若要救主人，最好的時機，便是在眼下。”

謝魇起身看向鏡靈，豎瞳陰冷，壓抑着幾分殺意。

“鏡靈，你若敢騙我，叫阿離今日出事，你也休想逃出妖族地界半步。而我，隻要還活着一日，就不會放過另一個鏡靈，你的前主人海神若敢出世，我也不會讓他好過。”

鏡靈頓了頓，目光幽幽看他一眼，似不服氣，“這次是吾害了小主人，但隻要吾還在一日，就不會讓小主人死。妖王可還記得吾方才叮囑過你的事？輪回陣一開，就絕不能停下，屆時，需要你在外護持法陣。”

謝魇沉默須臾，眸光落到鐘離淨身上，終究是下定了決心，召出藏在丹田内的玄元珠。

那銀白色的靈珠一出，鋪天蓋地的靈氣無風自起，争先恐後地奔湧而來，萦繞靈珠身側。

赤鱗和兩個年輕妖族都被靈珠獨特的氣息驚豔到了，心境豁然開闊，整個妖都平和下來。

短短片刻，六道輪回陣已成，金光驟起，将鐘離淨包裹其中，那十幾株高階靈藥也圍繞着鐘離淨慢慢散發出藥力，随生機與靈氣一同彙入他體内，可這樣還是遠遠不夠。

鏡靈飛入陣中，飄近鐘離淨身前，招手取來那枚玄元珠，便運起靈力，注入玄元珠中。

謝魇目不轉睛盯着，隻怕一不小心會錯漏了什麼。他依舊不信鏡靈，卻也隻能信他一回。

以往他隻能借用玄元珠的靈力突破或與人鬥法，想煉化玄元珠時，總會受到封印阻礙。

此刻玄元珠在鏡靈手中，那道深藏靈珠之内讓謝魇屢次無可奈何的金光封印再次顯形。

謝魇道：“你要怎麼做？”

鏡靈變幻法訣，凝出一縷海神之力，那抹金光封印光芒越盛，鏡靈的臉色卻變得吃力。

“玄元珠内有更為精純的海神神力，可玄元珠被封印了，要借它重燃小主人的精血本源，必須先沖破封印，才能将神力牽引出來。若造化鏡沒破碎，或許吾可以打破封印。”

“但現在，隻能盡力一試。”

鏡靈示意謝魇，眉頭緊皺。

謝魇仍有疑惑，“阿離領悟過海皇宮秘法八荒錄，先前也收集過海神之力，仍落得如此重傷，這海神之力，當真可以重塑本源？”

鏡靈垂眸看向眼前靈光灼灼的玄元珠，笃信道：“海國的海神之力，乃千年來由法陣不斷再生的神力，但這玄元珠中的海神之力源于海神主人的鼎盛時期，且還是天命……”

他話音一頓，生硬改口。

“正因為玄元珠的神力太強，主人眼下的身體未必撐得住，才需要輪回陣輔助消化神力，避免傷及主人元神，所以輪回陣至關重要。妖王切記，不到最後，法陣絕不能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