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沒料到鐘離淨居然沒有絲毫的猶豫,就這麼爽快答應下來,佘紅仙差點被靈酒嗆到。
如今他本就精血匮乏,再耗費精血,那可是要命的!
這人族瘋了?
背對鐘離淨的佘紅仙眸光晦暗,咽下口中酒液後才回過頭,轉臉便又是笑吟吟的模樣。
“你救不了他們。”
鐘離淨微愕,“什麼?”
在赤鱗警告的目光下,佘紅仙優哉遊哉地用蛇尾撥弄池水,“我說笑的,你怎麼當真了?你的精血跟妖王的心頭血都隻能安撫妖蛋。再說了,你如今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想再拿自己的命救人嗎?”
心中方才升起的幾分希望,又在轉瞬間失望,鐘離淨面色冷如冰霜,但他什麼也沒有再說,隻是轉過身,想回到閣樓中找謝魇。
這樣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他沒有心情再理會對方。
可緊跟着,佘紅仙又在他身後說道:“聽聞你是仙尊義子,可是九曜宮的那位白仙尊?”
說起白乘風,鐘離淨停下腳步,冰藍眼眸回眸看去。
“不知佘長老有何指教?”
佘紅仙笑道:“指教不敢,不過若是兩位小妖王沒了,對你來說并非壞事,你大可就此與妖王了斷,回到九曜宮,繼續做你的仙尊義子,不必再擔心日後會因為極樂宮與你的仙尊義父刀劍相向,豈不美哉?”
鐘離淨覺得她此刻笑得很假,但自決定來極樂宮時,他就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來到妖族地界,定會引起一些妖族不滿,或許佘紅仙就是這些人。可如今看來,兩顆蛋還需她出手相救,鐘離淨也不想與她有什麼争執,隻當是尋常問話,他也尋常回答。
“佘長老多慮了,若妖族沒有辦法救回我兩個孩兒,我會帶他們離開,另尋救命之法。”
赤鱗欲言又止,到底沒敢勸阻,兩位小妖王的這位生身父親可不是一般人,他說到定能做到。再說倘若他當真不想留下兩位小妖王,那日妖胎出世時他也不會重傷瀕死。
佘紅仙倒吸口氣,看他的眼神越發古怪,似有些惱怒,又似是意料之中,最後沉下臉轉頭灌了一大口靈液,狼狽模樣像是還氣不過。
須臾後,她抹了下唇角道:“真不懂你們這些人族究竟在想什麼……罷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有妖王在,這事還輪不到我做主。不過我找你,的确有事要與你算賬。”
鐘離淨不解,“算賬?”
他此前與佘紅仙,應當是從未見過,從未說過話的。
佘紅仙狹長眼眸看向他,透出幾分冷厲,“我族中有一小蛇,百餘年前離家出走,不久前我才找回來。鐘離聖君也不必再猜了,便是你身邊那條白泥鳅,聽聞你與他結下主仆契約,我這個做長輩的,自是要為族中小輩尋你算賬,你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鐘離淨問:“百裡雪?”
赤鱗也有些詫異,“此事佘長老先前怎麼沒跟妖王說?你族中小輩?莫非是你侄女的……”
佘紅仙白他一眼,“誰不知你是站在妖王那邊的,跟妖王說,妖王隻會護着他的寶貝疙瘩,冤有頭債有主,我偏要找他的寶貝疙瘩要人。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你說怎麼辦?”
後話是對鐘離淨說的,鐘離淨說不吃驚是假的,沒想到那小白蛇還有長輩護着,還是極樂宮的佘紅仙。據他所知,佘紅仙修行兩千餘年,早已步入大乘,百裡雪卻那麼弱……
還那麼慫。
可方才鏡靈找來時,這小白蛇明明害怕還是擋在了鐘離淨面前,先前跟着他四處跑時,這蠢坐騎嘴上不情不願,其實也出過不少力。
鐘離淨眼底閃過一絲暖意,緩緩搖頭,“我與百裡雪僅有百年的主仆契約,百年後,契約自然不作數了。若他要走,我也不會強留,佘長老不如先問問他究竟想不想走。”
佘紅仙蹙起秀眉,不大滿意,“鐘離聖君,你可是奴役我家小輩二十餘年,就這樣算了?”
鐘離淨淡聲道:“這二十餘年裡我都在閉關,反倒是将他留在一處洞天福地,叫他無憂無慮快活了二十年。倒是在我抓到他之前,他還在山中遊蕩,居無定所,受人欺淩。”
佘紅仙豎瞳一緊,面露兇相,蛇尾拍得池水沸騰。
“誰敢欺負我佘紅仙的人!”
誠然,鐘離淨遇見百裡雪那小白蛇時,這蠢蛇也有自知之明,擔憂會被人族修士抓去抽筋扒皮,多是躲在人煙罕迹之地,還占了一座不大的山頭,做了一個小小的山大王。
談不上作惡,也不是什麼好妖,鐘離淨才會抓他。
鐘離淨對此沒有多做解釋,隻道:“這兩日百裡雪都在我身邊,卻從未提及佘長老半句。”
雖說還是跟以往一樣愛偷懶躲起來睡覺,但從未離開過他的寝殿半步,鐘離淨還道是他忌憚島上比他強的妖,現在看來也不盡然。
興許是在躲人吧。
鐘離淨意味深長看向佘紅仙。
佘紅仙臉上怒火更甚,冷笑道:“養不熟的東西!”
聽她這麼評價自己的人,鐘離淨面色徹底冷下來,“佘長老要人,便去問妖王吧,或是親自去問百裡雪,若他們答應,我絕不強留。”
佘紅仙冷哼一聲,又看了他一眼,卻又笑了一聲,而後将水下蛇尾變回雙腿,站起來拎起酒葫蘆就走,一身的銀飾丁鈴當啷,随着她踩着妖力飛走,漸漸消失在月夜下。
待她走後,先前還有心思跟她争執的鐘離淨看着高高懸在山崖上空的明月,面色凝重。
赤鱗自覺收拾爛攤子,“道友不必理會她,佘長老對人族有偏見,說話向來不好聽。但若道友身邊的小白蛇當真是佘長老的侄女之後,她便不會傷那小白蛇分毫,因為那孩子,應當便是她親妹妹唯一的後人了。”
鐘離淨看向他,有些疑惑,“佘長老對我不滿,我并不意外,倒是大長老,待我很客氣。”
赤鱗見他無心追究佘紅仙的無禮,暗松口氣道:“道友是主上帶回來的人,更是兩位小妖王的生父,我自是應當待道友客氣一些的。”
他的确沒有惡意,鐘離淨便沒再問,回頭看向閣樓。
謝魇與幾位妖族族老仍在為法陣中的兩顆蛋渡妖力,他認真起來,琥珀豎瞳格外明亮。
鐘離淨不答反問:“不替你家主上多說幾句好話嗎?”
赤鱗被問得一愣,輕咳一聲,心虛垂頭,“主上的事,我等不便插手,也怕說多了反倒讓道友對主上不滿,屆時主上便該拿我問罪了。主上待人和氣,但禦下向來極嚴。”
其實他原本想說的,但鐘離淨太過安靜了,又是個冷淡的性子,他就是想說也不便插嘴。
“是嗎。”
鐘離淨應了一聲,便又看向謝魇,其實他也明白,謝魇是妖王,手底下的人除了想反他的,一般不敢忤逆他,他又是個刁鑽的性子,不好惹。反觀自己,在白乘風面前,是兒子,也不是鏡靈真正的主人。
意識到這一點,鐘離淨心中泛起一絲漣漪,随即低聲發問,嗓音有些飄,“大長老,兩顆蛋當真如佘長老所言,隻能聽天由命了嗎?”
赤鱗笑容從容,“道友放心,主上既然請來了族中幾位族老,便是不會放棄兩位小妖王的意思,我們也會盡全力保全兩位小妖王。”
鐘離淨張了張口,想問個究竟,但源自血脈感應而不安的心跳似乎已經給出答案,他到底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靜靜看着閣中衆妖。
夜已深了,涼風習習。
看鐘離淨在山風中格外單薄的身影,赤鱗覺得自己若不識趣點,回頭定是要被主上責罵。
“夜深了,道友有傷在身,不若先去休息一下?”
鐘離淨搖頭,“不必。”
赤鱗還要再勸,鐘離淨凝望着謝魇,堅持道:“我在這裡等着就好,我還想再看看他們。”
赤鱗隻好作罷,看鐘離淨的眼神隐約多了些欣慰。
看來主上沒有看錯人。
許是因為今夜謝魇耽誤了時辰,一直到晨光熹微,衆人才撤去妖力,幾位族老也都面露疲憊,在原地就地打坐調息。謝魇第一時間便起身找鐘離淨,腳下卻一個踉跄險些摔倒,鐘離淨醒過神快步上前扶他。
謝魇笑容有些尴尬,反過來扶住鐘離淨,“别擔心,我隻是打坐久了腿軟,手怎麼這麼涼?”
他說着就看向鐘離淨身後的赤鱗,沒等他問罪,鐘離淨先說道:“是我想留下來等你的。”
見他還看着兩顆蛋,謝魇便什麼也不說了,遞給赤鱗一個眼神,又看向身後諸位族老。
赤鱗意會退開去尋族老們。
摸着鐘離淨的手還是很涼,臉色也很是病弱蒼白,謝魇心疼極了,除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島上夜裡風大,冷得很,阿離不該在這裡等我的。”
鐘離淨看了眼肩上玄色衣袍的暗色繡紋,走近靈池。
眼下有法陣護着,妖力蘊養,兩顆蛋看着還算安甯。
謝魇知道他在擔心什麼,牽起他的手道:“他們還要繼續待在這個法陣一段時間,有幾位族老和佘長老照看,不會有事的。阿離還要療傷,我們再陪他們一會兒就回去吧。”
鐘離淨點了下頭,通過血脈感應感知兩顆蛋的狀況。許是察覺到生身父親的氣息,兩顆微弱的靈識都比先前活躍了些,可遠遠不似剛出世那樣生機勃勃,讓人難免失望。
妖胎還未破殼,便是有靈識,也無法傳遞太多信息。
謝魇陪着鐘離淨看了一陣,便牽着人離開,鐘離淨仍是舍不得,走時又回頭看了兩眼。
謝魇攬住他肩頭,帶着他走出閣樓,“回去吧。”
下山時,天已大亮。
二人走在山間石徑,偶有楓葉飄落,鋪在腳下。
鐘離淨一路無言。
謝魇目光在他臉上沒移開過,“佘長老與你說了什麼?”
鐘離淨并未隐瞞,“隻是告訴我,倘若救不回來,兩顆蛋都會保不住。”他平靜地回答完,垂眸斂去眼底憂慮,“若我當時早一些出手,盡力阻止惠元,或許結果會不一樣。”
提及惠元,謝魇眼底閃過一絲殺意,“那老秃驢是該死,但這不怪阿離。”他眸光一暗,頗為後怕地牽起鐘離淨的手,“若你早些出手,怕是等我回來,便見不到你們父子了。都怪我,沒能早一些趕回來。”
鐘離淨搖頭,“你盡力了。”
見他情緒這般低落,謝魇心下埋怨起話多的佘長老,又不知佘長老具體還說了什麼,謝魇便先主動交待,“不過有佘長老在,兩顆蛋應當不會有事,阿離也不必太過自責。”
鐘離淨看着他,似有疑惑。
謝魇笑問:“可是想問我為何笃定佘長老有此本領?還是在想,為何佘長老敢對我無禮?”
鐘離淨便問:“為何?”
謝魇牽着他往山下走去,邊走邊說:“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聽族人說過佘長老的名字。據聞兩千年前,她曾是我族中最兇悍的大妖之一,也被困在族中禁地兩千年之久。”
鐘離淨面露迷茫。
謝魇笑道:“聽說她是為了一個人族犯下族中大忌,在當年妖族與人族大戰時甯肯被打入禁地也不願出手,說起來,還是自願打入禁地的,這一關,就是整整兩千多年。”
鐘離淨道:“人族?”
謝魇點頭,也覺得有點趣味,“那個人族已經死了,死前還勸佘長老同他去人間生活,但佘長老當時幾乎是我蛇妖一族最強的大妖,又有族人在,自然不會應允。似乎是那個人族隕落後,佘長老便被關進了禁地,當然,這些事都是我聽大長老說的。”
謝魇聳肩,“佘長老被關時大長老還未出世,也不知是從何處聽來的,既不知那人族是男是女,也不知是真是假。而我當年偷偷煉化螣蛇妖血之後,老妖王對我日漸忌憚,我便想先下手為強。當時族中因為老妖王的針對早已經衰敗,剩下的還不如大長老,我便想起了禁地裡的佘長老。”
鐘離淨了然道:“她修為高深,與你又是同族,所以你才請她出山,合力斬殺老妖王?”
謝魇笑道:“是啊,以我一人之力,要殺老妖王還是不夠,但有佘長老相助,五成勝算便能多一成。所幸我們成功了,之後我便按照約定将佘長老請來極樂宮供奉,看護她剩餘的族人,但她也與我約法三章,若極樂宮與人族再戰,她不會出手。”
鐘離淨一怔,“她……”
謝魇搖頭道:“她自離開禁地,來到極樂宮後,未再傷過一個人族,脾氣也怪得很,不給我面子那是常事。我想大長老說的那些傳聞興許也是真的吧,她還修煉起丹道,浪費我極樂宮不少靈草,但看在她為極樂宮培養了一個天生醫修的小人參精份上,這些也不是不能容忍。她若待阿離不客氣,阿離便跟我說,我們先記着。”
鐘離淨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記着,還能如何?”
謝魇撇嘴,“自是日後算賬。”
鐘離淨睨他一眼,沉悶的心情卻是輕松了許多,“她幫過你,又是你族中長輩,不過是與我說了幾句玩笑話,你我不必放在心上。”
謝魇擡手撫過他唇角,感歎道:“行吧。阿離生得神仙一樣好看的臉,還是要多笑一笑。”
鐘離淨皺起好看的眉頭,在謝魇以為他把人惹急了的時候,鐘離淨忽然說:“那個時候,我應是才離開海國不久,剛剛遇見白乘風。”
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斬殺老妖王的時候,謝魇不由失笑,也感慨道:“是啊,那時阿離還小,還不能來極樂宮幫我。不過若是我那時就遇見阿離,興許能把你帶回來,也不必再等到入了秘境才能再見面了。”
若是他早早遇見鐘離淨,興許他們的蛋早就破殼了。
謝魇想入非非時,沒有發現鐘離淨的神色有些奇怪。
秘境……
他還欠着謝魇一個交待。
鐘離淨沉吟須臾,站定下來,看向他道:“還記得先前我說過,離開古仙京,或是等你回來,你想知道的,我便什麼都告訴你嗎?”
謝魇笑容微頓,看向山間楓林,“我們回去再說?”
鐘離淨搖搖頭,掙開他的手。
“就在這裡吧,回去之後,我或許便說不出口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仍是難以開口,看向山腳下的海岸,自幼生長在海國,在海國常見的海水讓他心情稍微好了些,便先一步下山。
“謝魇,陪我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