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他的臉那刹那,顧劍聲雙眸稍稍睜大幾分,當日在鬼窟總壇助陣的神秘人竟是他的大師侄,這讓他很意外,可聯想起他那日相助與方才他對帝宮的了解又在清理當中,他很快掩藏起這些情緒,側首望向他的師父顧長老,擔憂師父會震怒。
顧雲是詫異的,他是早在白乘風接任九曜宮宮主之位時就已經退居後山成為太上長老,可也是見過鐘離淨的,這樣一張出色的臉,哪怕隻見過幾面也足以叫人無法忘懷。
“是你。”
鐘離淨将鬥笠收回儲物戒中,抱拳躬身一禮。
“事關魔神,方才對師叔祖與顧師伯幾番試探,多有得罪,還望師叔祖和顧師伯莫怪。”
顧雲冷聲道:“沒想到你與妖王這一去竟得了機緣,短短數月修為便提升至此,已然不将我這個太上長老放在眼裡了。就算白乘風當真與魔神有過勾結,可你此前跟妖王逃出九曜宮之事也早已經洩露出去,你與妖王有首尾,我又如何能信你?”
謝魇對這話頗有些意見,跟鐘離淨傳音抱怨,“阿離,你這師叔祖是真不好說話啊。”
鐘離淨當做聽不見,起身道:“那我也問師叔祖一句,當初道盟決意讨伐極樂宮,當真隻是因為螣蛇之禍的預言,全無魔神插手?”
他摘下鬥笠後身份暴露,按理來說是比顧雲和顧劍聲矮一截的,可他偏偏敢質問顧雲。
他的态度與此前并無甚變化。
顧雲冷笑道:“魔神要斬,螣蛇之禍也不可不防。”
他說罷眸光落到鐘離淨右手手腕上的銀蛇手镯上,那視線猶如化為實質,帶上霜冷劍意。
謝魇很快給鐘離淨傳音,“他該是發現我的妖氣了!”
鐘離淨依舊神色平靜,“其實師叔祖很清楚,目前最要緊的事,是先找出藏到暗處的魔神,否則等他恢複昔日巅峰實力,道盟想再誅殺他便不易了。而那所謂螣蛇之禍……”
他指腹輕輕轉動手中銀镯,朝顧雲和顧劍聲二人走近,唇邊笑意諷刺,“那千年前留下的預言的确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知師叔祖可知道,這預言還有後半句——螣蛇轉世回歸之際,海神也會回歸與其一戰。師叔祖,我可是海皇宮的九殿下啊。”
顧劍聲擰起眉頭,看向顧雲。
顧雲正面無表情打量着鐘離淨,“那麼海皇宮的九殿下,打算如何應對那位已然得了螣蛇傳承,或許便是那螣蛇轉世的妖王?”
鐘離淨手下一頓,指腹揉了揉冷硬的銀蛇手镯腦袋,笑道:“便是他得了螣蛇傳承,他如今也還沒有成為真正的螣蛇。即便他将來成了真正的螣蛇,也自會有得到海神傳承之人來阻止他。但往後的事,與眼前的事,孰輕孰重,師叔祖不會不懂。”
知道顧雲會懷疑自己,鐘離淨又說:“白乘風是我義父,而我的母族又因魔神險些滅族,我比誰都不希望他與魔神勾結,所以才想最後再試探一回,若他不是最好,若他當真糊塗了,我也希望他能回頭。”
他站定在台階前,望向日光下依然幽深冷清的帝宮,“白千仞随我回九曜宮前曾經說過,數十年前他對我下殺手,隻因魔神蠱惑,讓他用我的命來換取白乘風的生路。師叔祖是知道的,白乘風當年落下重傷,從此道途斷絕,此生再無飛升可能。”
顧雲擰眉道:“你懷疑你義父會為此背叛道盟?”
鐘離淨垂眸道:“二十多年前,白乘風差點殺了我。我可以與師叔祖直言,魔神對海國下手,是因為海神和造化鏡,而我與我和妖王的妖胎在他眼中都有可能是海神轉世,他很忌憚我們,想要我們死。”
他說着看向顧雲和顧劍聲,見他們果真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反倒有些好笑,“我沒有退路,所以我回來了,魔神也必須死。我也相信白乘風不會為了自己的活路背叛道盟,甚至要殺死我這個義子,但魔神手中興許還攥着他其他不為人知的軟肋。”
他的神色認真起來,“顧長老,倘若白乘風當真犯了糊塗,不管是為了九曜宮還是為了同門情誼,我們都應該趁早将他拉回正道。”
顧雲眸光略過他腕上銀镯,神色微妙,“你既然已經逃了出去,何必還要再回九曜宮?蕭雲鶴也是個糊塗的,他就這麼相信你?”
鐘離淨卻笑道:“我是與妖王有了私情,還有了妖胎,可那又如何?我隻是我,誰也不能左右我的選擇。魔神是我的仇人,也是整個道盟的心腹大患,既然我們的目的都是殺死魔神,為何不能聯手合作呢?”
他擡手取出兩枚玉符,擡手一揮,送到顧雲面前。
“這是五靈滌魂丹和你們上次服用的安魂丹的丹方,還有出自無覺寺的鎮魂咒,效用比無量宗的秘法要好一些,安魂丹隻能暫時讓魔種沉睡,我想顧長老目前該是最需要這些丹方秘法的人。若白乘風有問題,九曜宮隻能依靠顧長老支撐起來了。”
他果然說到做到,哪怕顧雲還沒有松口答應,卻也将丹方和秘法交給他。顧雲怔了下。
“你想怎麼做?”
鐘離淨知道他問的是如何試探白乘風,唇邊笑意淡了下來,說道:“我想先回九曜宮。”
顧雲沒有接過丹方和秘法,隻道:“你與妖王離開的事,隻有各家前輩知曉,白乘風早已為你壓下來,你若要回來,無人會阻攔,白乘風甚至會極歡迎。他此前為了保你親自求我出面,便是你與他争執後離開九曜宮,他也要為你留着宮主之位。”
鐘離淨頓了頓,别開眼道:“但我要回去還需要顧長老相助,我會親自試一試白乘風。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向師叔祖求一味靈藥,我要九曜宮珍藏的那一滴補天化靈漿。”
顧雲有些意外,“此藥我記得寶庫中存有,但你若想要,白乘風定會親手送到你手上。”
鐘離淨搖頭,“此藥事關重大,我不放心。但老院長說過,即便是道盟所有人都投靠了魔神,他也相信顧長老絕不會背叛道盟。”
顧雲哼道:“看來他真的醒了,又有力氣胡說了。”
聽他語氣頗為嫌棄,卻不像真生氣,難怪蕭雲鶴說過顧雲此人外冷内熱,看起來是道盟最不好說話那個,實則反而是最好說話的,也是道盟重最為純粹坦率的人,所以蕭雲鶴那無視法陣的傳信符紙隻贈他一人。
鐘離淨看着顧雲收起了兩枚玉符,心底暗松口氣,又道:“取藥的事,還望師叔祖不要驚動白乘風,之後,我會想辦法試探他。”
顧雲思忖了下,“好。我也該回去了,待取來靈藥後,我會找機會安排你回到九曜宮。”
鐘離淨拱手一禮,“師叔祖慢走。”
顧雲本欲走下台階,望向他手腕上的銀镯後欲言又止,“不管白乘風做了什麼,他待你如親子,這份感情該是真心的。九曜宮不能出一位與魔神勾結的宮主,可他為九曜宮戰戰兢兢百餘年,落下一身傷,這是九曜宮欠他的,鐘離淨,你明白嗎?”
鐘離淨正色道:“師叔祖放心,我喚他一聲義父,若是可以,自會想盡辦法将他拉回來。”
顧雲點了點頭,到底沒再說什麼,禦劍離開。顧劍聲多看了鐘離淨一眼,便也禦劍跟上。
看着二人遠去,謝魇的身影才從銀蛇手镯中幻化出來,他攬住鐘離淨腰身,望向天邊。
“他們就這麼走了?萬一他們跟白乘風是一會兒的怎麼辦?我總感覺那顧雲不信阿離。”
鐘離淨斂去眼底複雜情緒,無奈地看他,“比起我,他自然是更信白乘風的。若非有老院長的親筆信作證,他怕是也不會答應我,所以我們這次回九曜宮必須要找出證據,證明白乘風的确跟魔神勾結,他才會站在我們這便,答應聯手對付魔神。”
謝魇若有所思,可想想還是覺得有點虧,“阿離可是給了他丹方和秘法,可他到底會不會答應和阿離聯手還不一定,還有那補天化靈漿,萬一他拖着不肯給我們怎麼辦?”
鐘離淨歎道:“還能怎麼辦?等他消息吧。既然老院長相信師叔祖,當日我們又親眼所見師叔祖為鎮殺魔神不惜一切代價的決心,我們便等這一回,若無他相助,我貿然回九曜宮,隻怕會因此前與你離開的事被諸位長老針對,這會平添許多麻煩。”
“何況就連白乘風都有問題,誰又知道九曜宮其他人是敵是友呢?”鐘離淨神色凝重,“隻盼顧師叔祖不要辜負老院長的信任。”
謝魇環緊他腰身,在他背後将他抱進懷裡,眼神莫名,“阿離這是後悔當初跟我走了?”
鐘離淨聞言隻能先從正事裡抽離出來,白他一眼,從他懷裡掙脫出來,重新戴上鬥笠。
“又在亂想什麼?今日兩顆蛋在神池沒什麼事吧?”
謝魇在他身邊的隻是隻有元嬰後期的分身,但可以與本體感應,能最快知道神池狀況。
謝魇看着他的臉又被鬥笠的白紗藏起來,琥珀豎瞳頗有些遺憾,“沒事,我看得好好的,寸步不離,我有事他們都不會有事唔……”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鐘離淨堵住了嘴巴,“淨說胡話,沒事就好,他們走了,我們也離開帝宮吧。雖說此地乃是天瀾城默認的禁地,但偶爾也會有九曜宮弟子前來巡視。”
謝魇順勢将他溫玉般漂亮的手攥進手掌中,“好。”
二人說着話走進昊天殿中,裡面供奉着曾經那位天瀾城仙帝的石像,但因為此脈後人已斷絕,已經多年不曾有香火供奉,殿中空蕩蕩的,唯有角落裡有着一處傳送入口。
他們不便回九曜宮,今日潛入城中混入帝宮,刻下這處傳送點,出口便是他們如今在城外暫居的一處山洞,跨入入口轉眼就到。
即便是再簡陋的山洞,謝魇這個養尊處優多年的妖王也不能叫鐘離淨受委屈,鋪下柔軟毯子布置上案幾擺件,山洞中還有一處天然泉眼,池水清澈,依稀透出幾分靈氣。
可惜鐘離淨隻在蒲團上打坐,其他地方都不會多看一眼,謝魇跟在他身後,看他坐下來,自己也撿了個蒲團在他身旁坐下,琥珀豎瞳盯着他一雙骨節分明的白皙雙手看。
鐘離淨實在很難忽略他的視線,“你又在看什麼?”
謝魇索性直接牽起他的手,垂頭蹭了蹭他手背,“阿離難道不知道,蛇尾是摸不得的嗎?”
鐘離淨回想了下,看他的眼神又是無奈又是好笑,“的确不曾聽聞,怎麼就摸不得了?”
謝魇反倒自己先紅了耳尖,俯身抱住鐘離淨,冷不丁感慨道:“若是本體跟來就好了。”
鐘離淨一聽就知道他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屈指敲了敲他額角道:“昨夜讓你安排,你自己不願的,非要看什麼星星月亮。”
謝魇也是懊悔,低頭蹭了蹭鐘離淨肩頭,嘀咕道:“我想讓阿離想起我時也能有點風花雪月的記憶,再說了,阿離自己說的,你少年時在天道院觀星,從與海國星圖的不同之處第一次頓悟,我想了解更多阿離的過往,就好像陪伴阿離長大一樣。”
鐘離淨原本還好,聽他這麼說耳尖便有些泛紅,“與我一起長大,有什麼值得你惦記的?”
謝魇隻道:“阿離不懂。”
他隻是想要鐘離淨回憶少年時,不再是當年的苦難與挫折,也能想起他,可惜他不在。
但往後,他可是不願錯過了。
由着謝魇抱了一陣,神池那邊本體要給兩顆蛋護法,鐘離淨便掙開來,閉眼打坐調息。
謝魇這具分身便又回到銀手镯當中,默默守護着他。
三日後,顧雲才有消息傳來。
鐘離淨留在天瀾城帝宮昊天殿中的法陣被觸動時,他便從山洞中醒來,戴上鬥笠入了傳送陣,果真見到站在先帝石像前的顧劍聲。
這位執法堂師伯身上冷峻氣息數十年如一日,都仿佛他的劍意一般肅殺冷漠。不過在顧行遠口中,他師兄以前脾氣很好的,也不知他何時身中魔種,從前又是什麼模樣。
鐘離淨剛現身,顧劍聲便回過頭來,在顧雲面前,鐘離淨都還從容應對,對這位熟悉的師伯更是極自在的,“師叔祖沒有來嗎?”
“師父還在養傷,若他頻繁離開九曜宮,會被察覺。”顧劍聲沒說被誰察覺,被面具遮掩的半張臉也看不出來什麼表情,取出一個琉璃瓶,交給鐘離淨,“你要的東西。”
鐘離淨早知顧劍聲是個爽快的人,接過琉璃瓶,看向半透明瓶身中流動的一滴青色靈液。
“這便是補天化靈漿?”
顧劍聲點頭,目光在他手腕上的銀蛇手镯上停留一眼,說道:“師父取出補天化靈漿後又換了其他物件頂替,宮主師弟不懂靈藥,但若是細細研究,早晚也會看出端倪。”
隔着靈氣充裕的琉璃瓶,鐘離淨都能感覺到這一滴靈液中蘊含了一縷大道氣息,他也從未見過補天化靈漿,卻也珍重地收起來。
“多謝師叔祖和師伯成全。”
他是真心道謝,這東西他辨不清真假,但這大道氣息做不得假,他便朝顧劍聲拱手一禮。
顧劍聲倒也承了他這一禮,又道:“明日我會離開天瀾城一趟,給師父的一位舊友送去論道大會的請柬,你知道該怎麼辦的。”
時機到了。
鐘離淨道:“我明白。”
顧劍聲事情辦完了,便要走了,“我不能在這裡多待,免得讓他人察覺,你見機行事吧。”
不過在走之前,他看着鐘離淨,又多說了一句,“你的鎮魂咒很有用,師父為我加固封印,魔種已安穩許多,隻是那丹藥要避開宮主師弟,唯有請後山的幾位師叔煉藥。”
鐘離淨很少跟這位師伯說一些九曜宮事務之外的話,不免好奇,“師伯沒事就好,不過能否問一問師伯,是何時被種下魔種的?”
顧劍聲搖頭道:“過去的事,不便多說。若你的丹藥當真有用,我與師父還能再撐一陣。宮主師弟哪怕有什麼錯,有句話還是對的,在九曜宮的年輕一輩裡,你是翹楚,九曜宮的未來交給你,我們才放心。”
鐘離淨愣了下,“師伯,可是九曜宮出事了?”
他在九曜宮百餘年,從未聽顧劍聲說過這種話。
顧劍聲仍是搖頭,“五師弟也很看好你,他日便是我們不在了,有你和五師弟支撐起九曜宮,我們也無需再擔憂什麼了。你隻需記住,若宮主師兄有什麼問題,交給我和師父處理就好,魔神也是,你們還年輕,未被魔種沾染,無需為這些拼命。”
他說完便轉身出門,不知為何,鐘離淨竟能從他向來冷硬的背影中感覺到一絲溫情。
鐘離淨思索了下,在他身後道:“師伯放心,魔種既然能壓制,便有抹除之法,一個魔神,不值當讓那麼多道盟中人為他陪葬。”
顧劍聲腳步一頓,又快步遠去。
鐘離淨目送他離開,捏緊琉璃瓶暗歎一聲,便轉身步入傳送陣中,回到山洞中,謝魇這才從手镯中化出身影來,打量起琉璃瓶。
“這就是補天化靈漿?”
鐘離淨點了點頭,看向山洞外,“暗護法還在嗎?”
這兩日等待顧雲消息時暗護法便到了,一直在山洞外為他們護法,這補天化靈漿鐘離淨不放心交給任何人,但他走不開,兩顆蛋還在神池等着,便隻能讓暗護法來取藥。
暗護法修為也有大乘期,謝魇用他,不隻是因為他修為高,更因為他很擅長隐匿,身法也很快,有傳送符在,他回天道院這一路不需要耗費什麼時間,有他辦事也更穩妥。
等謝魇把人叫進來,鐘離淨才極其鄭重地将刻上數重法陣的琉璃瓶交給他,暗護法很快便化為一縷黑煙消失,鐘離淨仍是不能放心,在山洞裡等到了天黑,謝魇本體那邊便傳來了消息,說暗護法已經趕回來,拿到了補天化靈漿,确定這是真的。
雲夫子和佘長老等人已經開始準備淬煉修補靈液了。
補天化靈漿的事已經解決,鐘離淨才真正放心下來。
謝魇要協助淬煉靈液,分身修為又低,不能兩頭兼顧,叮囑了鐘離淨好幾回讓他不要貿然行事,鐘離淨都聽煩了,他才回到銀蛇手镯裡,讓鐘離淨能靜下心來打坐調息。
翌日清晨,鐘離淨清理幹淨山洞,戴上鬥笠離開。
不多時,顧劍聲也帶着人準備出城。
鐘離淨和謝魇便在必經之路的山林中等待,神識遠遠察覺到顧劍聲等人的雲舟在靠近,鐘離淨便摘下兜帽,謝魇卻是一臉好奇。
“這顧長老還帶了不少人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戲台搭好了,阿離打算怎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