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一聲響,林如海也跪下,宋觀棋終于擡起頭,卻被緊緊抓住肩膀,對上面前人蒼老的面龐
林如海是真的老了,明明今日無雪,兩鬓間卻落滿霜色
“觀棋,老夫縱是塊頑石,這些年也該滋生出血肉了,教我看着你變得這般如何能不痛如心錐……”林如海直盯着那一雙氤氲水霧的眸子,難掩悲痛之情
“弟子不肖……”
淚水決堤,悲與喜一同流露于表,他仍是壓聲嗚咽,可上次哭成這樣還是在那個屍橫遍野的大院
深宅裡死了一個李子昭,謀鬥間埋了一個少年人。林如海救了人兩次,多年前有了宋觀棋,現今是引他渡苦海,向新生
銀光潋滟,散去沉雲
已是醜時深夜,來人輕踏木階,似是不舍得踩碎鋪展的月輝
目光觸及到随意倚在憑欄處的人時,宋觀棋的步子一頓
謝延回眸望來,眉眼彎起,伸手接住那把遞過來的青綢油傘,玩笑道:“這傘是公子所贈之禮?”
宋歡棋挪步至木欄前,擡手停在虛空中,接了幾分清涼,并不去看身旁人,餘光卻不住移過去
可謝延視線一錯不錯落在他身上,見那雨點零落,忽而說起些沒頭尾的東西:“這盛京的細雨綿綿,比不上北野的驟雨淩風……”
宋觀棋側臉看過去,眸子依然是不帶任何情緒,卻少了平日的冷冽:“殿下倒是想家了……如此魂牽夢繞,看來确是個好地方。”
“是了……神州大地萬千色,也抵不過北野一道霞光。話說公子應沒去過北野,若随了我回楚,有機會便帶着你回北野……”
如果有機會,如果可以堂堂正正回到北野的話
“先帶你見我的師父,他會為你挑匹好馬。想着亭台樓閣你理應看厭了,何不試試馳騁無邊草場,雁鳴山下連風都帶着快意……”說到這,聲勢忽然弱了下去:“或者先帶你去江南,江南雀喬也算是我的地盤了……”
謝延徹底靜了聲,一時間針落可聞
“好……”答話的人語氣寡淡,眸光映出月的清冷
還未賞夠天上明輪,一道黑影便覆蓋在他身上,掩了視線,罪魁禍首近在咫尺
謝延又湊近幾分,宋觀棋不禁後退,腰也抵上憑欄。謝延并未有其他動作,甚至沒觸碰半分,卻讓人覺出幾分被脅迫的滋味,宋觀棋不得不對上那灼灼目光
謝延垂眸細細打量着眼前人,笑意倏然蔓延開,目光流連在那顆眼尾的淚痣:“給我看看……”
“什麼?”宋觀棋不解
“手鍊……”
宋觀棋蓦地斂了視線,側過眸,淡淡道:“沒帶在身上……”或是擔心謝延不信,舉起袖來,露出那一截白皙又幹淨無一物的手腕
“嗯?是嗎……”謝延意味不明的視線挪向另一隻袖子
“是……”宋觀棋側過身,這種莫名的氣氛讓他陡然生了幾分心虛在胸口。剛想舉步離去,卻被謝延握住手腕
閃避不及,青衫晃動間,隐約現出紅繩的影子。接着,謝延便接住了落下的一整條手鍊
宋公子被戳穿,心裡很不舒服,不經意蹙起眉:“許是沒注意……”
“原來藏這了……”謝延将手往下探,将那攥緊青袖的五指舒展開,又在腕上系住紅繩
夜風太過輕柔,吹不散這陡然騰升的熱意
熱地禁不住擡眼,卻與黑暗中那道略顯幽深的視線撞個正着,微揚起的眉暴露了主人心中愉悅
“一、言、為、定。”尾調還帶着幾分溫柔纏綿的意味,聲音很輕,卻一字不差被宋觀棋收入耳中
兩人就僵持着這個怪異的姿勢,幾乎是貼在一起
“公子,我能喚你的名字嗎?”
宋觀棋感受到熱氣噴薄而出,落至他額間,呼吸不禁急促幾分:“不能……”
“為什麼,我能用你偷偷去買糖葫蘆吃的事做威脅嗎?”
“不是我,長均喜歡……”
謝延略微按下嘴角的笑意,淡淡道:“這麼在意?那他得高興壞了……”
想到許長均平日裡見着宋觀棋吃塊糕點都能笑的和二傻子一樣,心裡又堵了幾分。真是怪異,他們關系匪淺,與自己又何幹?
别是平日風流話說多了,他自己卻入了套
落套?
“我瘋了?”他恍然怔住,傳聞中的風月老手為着這麼點冒頭的心思陷入沉思
性子好,長的好,武功也好……哪哪都挺好
想要嗎?這麼一個寶貝呢……
謝延天生是這樣的性子,一旦有了想要的,便會生出征服的欲望
正值舞勺之年④,他便離了繁華競逐的皇城,來到草色無涯的北野,看上的第一樣東西是楚沉沙挂在刀環的一枚狼牙
楚沉沙告訴他:“侵占飲馬河的有邊沙八部,統領北部的坎吉爾養了匹巨狼。想要狼牙自個去讨,讓那成為你頭個勳功。”
初戰坎吉爾,謝延輸的狼狽至極,甚至險些在狼口下失了半隻臂。燒刀入臂捥去因狼毒而壞死的皮肉時,他隻悶頭出着汗,一聲不吭
再度出戰,謝延仍是敗,帶去的整支鐵騎都負了傷。他自顧處理着肩上的刀傷,嘴裡還咬着裹簾⑤,含糊不清對楚沉沙說:“這次,我帶回了所有人。下次,我要帶回那惡狼的獠牙。”
楚沉沙隻給了他三次機會,而在大雪消融的前一夜,邊沙北部遭遇突襲。一支不過百來人的輕騎闖了主帳,飲馬河旁遮天大火燒了整夜。這一次,他不僅帶回了狼牙,還有大捷的戰報
不論何物,隻要起了心思,便要想盡辦法得到
何況是對人起了念頭
而眼前這位,好像還挺容易被哄騙的……
确實好騙啊,抓住不讓跑,還真就老實待着
“喚名字也不行,那怎麼讓人知道我心悅公子呢?若是在别事下功夫,你不喜張揚,恐……”
荒唐話未說完,宋觀棋便擡手捂住那作孽的嘴,眼神帶着幾分警告的意味
謝延卻又抓住他的腕,反手捂住了他半邊臉,甚至清晰感受到粗繭擦過
“你……”宋觀棋驟然頓住,謝延俯身逼近,直至在自個手背上落下一吻,對上手心所覆的面頰
一聲巨響後,身着玄衣的人捂住中傷的肩,倚木而立,緊盯着廊上有些慌亂的青色身影
直至回到房内,四下無人,才喃喃低語“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