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通知下班的同事進來打招呼,取走自己的包袋把關門的鑰匙交接給了女生。津門和雅子走出書店,春季夜晚的涼風拂面,絲毫沒有暖意。
“不過你真的不打算回家住嗎,連周末都不回來,明明學校和家裡也不遠…”
津門陡然轉過臉去迅速盯住她,吓了雅子一跳,尾音顯而易見地沉落下去。
“為什麼要回來住。”
津門推開她伸過來幫忙的手,用力掰下卷簾門,拿着鑰匙反鎖住。
“我和你爸爸都很想你呢。”
雅子望着她,看着她盯住她嶄新的高跟鞋緩緩起身。
“我不想你們。”
“一個人住真的好嗎?不會覺得很孤單嗎?”
“不啊,”津門終于挺直了身子,面無表情,“我快樂得很。”
冷風再次拂面,雅子語噎。她俯下身提起環保袋遞給她,忽然嗫喏:“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為什麼明明是受害者卻要擺出理所應當被害的樣子呢。為什麼要讓已經逃跑的我産生沒能拯救你的負罪感呢。
火舌再次蹿了上來,地獄般的,炙烤所有善意和良心的,被灑進了酒精的火焰滾滾燃燒。津門憋住了很長一口氣,十幾年來永遠無法完全傾瀉幹淨燃燒幹淨的一口氣,語調平靜:“我要回去了。”
雅子聽出熟悉的拒絕,手伸進包裡捏住了車鑰匙,道别往地下車庫走去。西裝裙搖擺勾勒曼妙身姿,細長後跟在地面呐喊出清脆混沌的啪嗒聲,仿佛凝滞纏繞沉重思緒。
津門看着她開車離開,擡起另一隻手小小地揮舞告别。路上仍有很多行人,尚早的八點多的春季夜晚,燈火明亮的書店卻已經關門。女生抽了抽鼻子,提着袋子往家裡走去。春風有寒意,櫻花簌簌落盡,在泥土上積聚成片的灰粉色,昏黃路燈下幽暗發光。大概是要下雨了,最近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津門感覺已經能聞到泥土泛起潮濕的味道。
人迹逐漸零落,手臂開始酸脹,胸口是荒蕪廣袤的黑色土地,被熄滅的火焰灼燒過,片草不生。津門擡起頭看到沒有一絲雲的遙遠天空,清爽得無法觸及。
她忽然想扔掉所有東西不管不顧用力跑起來。她想在下着暴雨的河堤岸邊用力奔跑,讓雨珠悉數打在身上,渾身上下濕透,貧瘠的土地瘋狂吸滿水分;她想要脫掉鞋子踩在長滿柔軟青草的岸邊,赤腳狂奔,筋疲力盡濺上無數濕泥;她想整個人沖進呼嘯狂風裡大喊,聲嘶力竭身體分散,七零八落徹底磨滅痛苦的存在;她想不間斷地聽到碩大雨滴打在泥土上的聲音,猛然看到河面泛起濃重朦胧的霧氣;她想一頭撲進褶皺淩亂的水裡,往下深潛,掙紮擺脫所有罪惡感的枷鎖,直至聽不見磅礴雨聲,洗幹淨身體和衣物,在河流深處宛如即将窒息的人大口呼吸,靈魂和身體酥軟融合,形同輝煌的透明,卻依然閃亮堅硬,酣暢淋漓。
津門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微風掠過吹得臉頰愈發冷落。朦胧之中她撞見黑色沖鋒衣帶白邊的高大聲影,布料摩擦窸窸窣窣掉落熟悉的驚訝聲:“津門?”
女生茫然而淩厲地擡起頭。燈光如水灑落,晝神望見她滿臉淚痕,嶄新的滾燙的眼淚宛如溫泉水,在他溫厚的聲音裡噴薄湧出:“你怎麼了?”
津門接過他遞過來的藍色格紋手帕,捏住擡起手臂,卻依然是用衣袖狠狠抹幹臉。目光掉落下去,縫在男生的棕色寬松直筒褲上,眼神和心髒一起沉默下去。
第二天再回到學校,晝神踏進教室,意料之中看到女生已經轉過了頭,眼神惶恐。他在心裡歎了口氣,雙手插進褲子口袋,不明白為什麼每次都能撞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
明明一點都合不來。
剛在桌上放下運動包,狗仔挂飾晃了幾晃,撩過女生搖擺不定的眼神。晝神沉默幾秒,在她即将開口之際率先截斷:“不會說出去的。”
“啊,”津門怔了怔,看着他帶着嚴肅神情從包裡掏出課本,聲音輕微,“倒不是這個意思。”
“什麼?”
沒有聽清的晝神湊過去。
“…你人還不錯。”
女生的聲音越發輕下去,卻字字分明落進耳朵。晝神假裝什麼都沒聽見,語調平靜地重複,柳葉般拂過津門的耳朵發癢:“什麼錯?”
“沒什麼。”
她立馬轉了回去,仿佛為了講出剛才那句話追悔莫及。上課鈴響,藤田老師一如往常疾步跨進教室。晝神剛翻開書,就從前面飛來一個紙片,宛若碩大雨珠啪嗒掉落。他瞧了一眼老師,又瞥了一眼女生,一個似乎屏息凝神正在注意他動靜的圓潤後腦勺,微鬈長發在陽光下泛出色澤,若有若無的洗發水香氣掠過,猝然濃烈裹住記憶又迅速飄散。
動作幅度極小地慢慢展開,隻看到一串不大不小字體的“謝謝”。晝神緩緩舒出一口氣,仿佛吹起紙飛機送出窗外。藤田老師已經拿了粉筆在黑闆上開始闆書,他把紙條塞進抽屜沒有回複。
窗外的櫻花樹搖曳起來,再度撒落一地花瓣。明亮陽光下的堆積顯出春天的色調。晝神一恍惚,宛若有電車叮當從眼前飛速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