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穿這個短裙是想勾引誰?混蛋女人!蠢貨!”
三日一度的男高音飙出來之際,雅子已經關好了鄰裡視線的門窗,隻是唯獨沒有堅實的門給她單獨隔開。在房間寫作業的津門筆尖一抖,劃下一個割裂紙張的尾巴。酒味形成密實的霧氣,滲透進每一個角落,沾濕榻榻米。她開始用力地在筆記本上瘋狂割線,看着筆頭因為重力迅速歪斜,不斷用力,哧啦折斷筆尖。
光滑的筆記本内頁上在十幾秒内顯出割裂痕迹,連續割破幾頁紙,千瘡百孔觸目驚心。她一動不動靜坐在椅子上盯着無法愈合的黑色裂痕,精神繃緊聽着門外的動靜。在捕捉到一聲咕咚之際,她陡然從椅子上跳起來,猛地撲開門抓起腳邊的一個酒瓶砸過去,演練了無數遍的動作——她并沒有這樣做。
津門很難說清是什麼把她牢牢吸附在椅子上,是早就已經知道就算沖出去也沒有用嗎,好像現在這個椅子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唯一一個可以存在的地方。憤怒、恐懼和憤怒、恐懼日夜在椅子上灼熱滾燙,将她的身體融化,黏在塗了漆的木頭上。她把視線從黑色裂痕上移開,掉落望向掉漆的椅子,露出光秃的一小塊木頭顔色。門外傳來咕咚一聲,津門感覺到自己猛地擡了頭,但她并沒有。她隻是盯着那一小塊木頭的顔色,用力抑制着在腦海裡猛烈翻滾的暴力沖動,絞盡每一寸力氣,卻隻感到全身無力。
大力的摔門聲過後,她知道今天的吵鬧已經結束。時針剛過八點,津門拉開房間裡的窗戶跳出去,踩到堅實的前院泥土地上。初秋的寒意打進毛孔,讓她哆嗦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黃色台燈光線氤氲出溫暖圓圈的封地,還是沒有回去,戴上帽子散漫又仇恨地往外走。
漆黑夜色傾倒冰涼墨水,剩下的綠色樹葉在昏暗的路燈下散出邊緣亮光,又很快被墨水吞噬。因為天氣漸冷,外面已經沒有太多人。津門看着影子慢慢拉長,感覺到她心裡忍耐的彈力帶也在饑餓地延伸,臨近折斷。
她忽然用力跑起來,但是沒跑出多遠又停下,喪氣地繼續喘息走路。無力的疲乏過早地蔓延到她身體的每一處,黑色墨水逐漸凝固,形成粘稠的漿糊,粘住她走的每一步。
她很想要用力地大喊,飛快地跑起來,用有力蹬地的步伐踏裂腳下黑色堅冰,迅速騰空,尖叫着吵醒每一個人。津門看到每一戶人家都拉開了窗戶往外看,視線被她身上的漿糊粘住,驚歎豔羨着望着她在黑色天空上爽朗奔跑,然後擡起手鼓足了勁打破幕布,蛋殼般碎裂掉落,光亮的一角就此呈現,丢下這個所有人都掙脫不開自我牢籠的世界,一身幹淨,遠走高飛。
津門如此想着,慢慢勾起冷峻的笑意,仿若快意恩仇盡數實現。她看了一眼手表,忽然想起隔壁的上林已經結束訓練在回來的路上了。笑意再次消失,她縮起脖子苦着臉,露出難過的神情放慢了腳步。在十分鐘之後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扭過頭果然看見穿着短袖拿着外套的上林從車站的方向走過來。
“喲,裡沙。”
一向開朗的上林朝着她跑過來。她喜歡這一刻。津門雖然在想到他的那一刻已經稀釋了難過,但還是故意擺出失落微笑的可憐樣子,企圖以同情在他的世界裡占據一席之地。路燈的光影掠過男生高興的臉,在跑到她面前見到她神情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晚上又發生了什麼,隻好擡起兩隻手去揉揉她的臉,燦爛地笑,然後抖了抖手裡的外套給她穿。
多年後晝神和津門再度談起以前的那些事時,在上林和黑坂的婚禮上,女生正在往嘴裡塞腌制煎烤好的牛上頸肉。鹹香的淡淡奶味在舌尖擴散,滑進胃裡,口齒之間還留有餘味。她看着兩個新人和親人坐在一起談笑,對晝神刻意的舊事重提的試探調侃置若罔聞,一邊和他吐槽着自己胖了五斤,一邊又夾起一塊排骨,笑意盈盈地感慨:“為什麼這個世界上好吃的東西這麼多。”
晝神伸出手去捏了捏她上臂的拜拜肉,不出所料看着她眼神凝固,夾起的排骨掉進碗裡,得逞微笑着又幫她夾了一塊塞進她嘴裡。
津門有些喪氣地暗自摸了摸肚子上的一小圈肉,輕微歎了口氣。其實她很早就和晝神講過上林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這件事,而她也一直很清楚,自己隻是在深淵之中被嶙峋的尖銳石塊劃傷了手掌,以至于無比期待能夠有人從懸崖上伸過來救贖的手,把她從狂風呼嘯的幹枯河床拉上去。
隻是最後,哪怕她沒法大聲說出“我從來沒有依靠過别人”這樣的話,卻依舊可以雲淡風輕地承認自信,告訴晝神她還是用自己的兩隻手從懸崖底下爬了上來——上面的風景比她想象的略微遜色,驟雨時常澆灌,偶有晴好的天氣也足夠感懷。
然而國中時代的津門隻是一灘融化的雪水,冷冰冰地蔓延浸濕每一個靠近她的人。在别人打了個哆嗦倉促逃離之後,她才凝固起來,在冬季的寒陽下折射冰冷刺目的光。熟識的上林并沒有讓她變成春日溪流,隻不過是在巨大冰塊上用溫暖的甚至有着過分熱情的手觸摸,重新融化一角,滴答地淌水,濕潤一小寸冬季土地。
上林家從不過問津門家的事,隻不過雅子和可依賴可相信任的上林夫人相識,有時候兩個人會關上門絮語。再打開門後,依舊是怎麼樣就怎麼樣。津門無數次爆沖怒吼,質問雅子離婚的事。後來她回想起來,不明白自己為何總是對這個家裡處于弱勢一方的雅子怒氣沖沖,逼迫她立馬做出改變的決定,好像是默認了雅子的無力,能夠随意被他人掌控。與之相反,她和父親的關系向來僵硬,在家時對他的存在視若無睹,早已單方面把他從自己的生活裡剔除,甚至抹除他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