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父本來也沒打算問太多,他正按熄了煙頭準備起身出去,卻不料少言寡語的周煜卻突然主動開腔繼續下一個話題。
栗父頓住腳步,轉頭看向這個年輕小夥,看他究竟要說些什麼。
“爸,我知道在你們老一輩人眼裡閃婚不靠譜,”周煜看了一眼門的方向,似乎透過那扇沉重的木門想象栗心此刻的表情,然後低垂着深邃的眼,繼續柔聲說道,“但我對心心是認真的。或許您也已經忘了,十年前,我們就見過。”
外人眼裡殺伐果斷的周總,在這個特定場景裡,難得有了局促不安的時刻。
“我想說的是,我對心心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心悅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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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
因為一對義工父女的到來,硯山鎮的這個暑假變得格外的熱鬧。
“心心,你幫爸爸把背景布收起來好嗎?”
給最後一個排隊的老鄉拍完遺照,栗父将相機三腳架縮回最短的狀态裝進攝影包裡,又沖着不遠處拿着傻瓜膠片機給當地孩子拍照的女兒揮手呐喊,示意她準備一起離開。
“可是爸爸,”栗心興沖沖地跑過來,指着村委會給的名單說道,“這裡還有一個名字沒有打勾,是不是還有人沒有拍到?”
栗父收拾東西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認真拿起五保戶的名單看了又看,在一片打過勾的名字裡,的确還有一個漏網之魚,姓陳。
他笑着,伸手替女兒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或許這位陳爺爺是忙着幹農活,沒能趕來,這麼熱的天,我們心心願意再多等五分鐘嗎?”
“嗯!”栗心像小雞啄米般點點頭,“爸爸你不是說,這裡的人一輩子都沒去過城裡,連一張像樣的遺照都沒有,要是我們就這麼走了,這位陳爺爺一定會很失望的吧?”
“好,那我們就再等等。”栗父爽朗一笑,将剛收起來的三腳架又重新杵回地上,他拉着女兒纖細的胳膊,找了一處樹蔭下的陰涼處席地而坐,雙手環抱着她一起翻看剛剛拍過的照片。
栗心用手不停地按着相機上“下一張”的按鈕,一張張黑黃色、滿是皺紋的面孔輪番出現在屏幕裡,卻臉上無一例外的挂着燦爛的笑容。
身為攝影師的父親從小就對她說,擁有一張無限逼近彌留之際、且好看的遺照,也可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為這意味着人是正常死亡。
直到太陽落山,一位老爺爺才邁着蹒跚的步伐滿頭大汗地趕來,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不情不願的男孩,頭上戴着一頂缺了口的草帽。
“對不起啊栗先生,我剛剛去學校接我孫子放學,是來晚了一些……”老人局促地解釋。
“沒事的叔,我現在給您拍。”
栗心想,這位應該就是名單上唯一沒有打勾的陳爺爺了。
“栗先生,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陳爺爺不安地将身後的小不點推到前面,指着他低聲央求道,“我孫子馬上就要讀高中了,老師說他畢業證上沒有證件照無法蓋章,您看能不能也給他拍一張,我這個老骨頭拍不拍都行!”
她早注意到老人身後那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男孩,身材高挑,瘦骨嶙峋,臉雖然曬得黑黝黝的,五官倒是很精緻,眼神有一種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冷峻。
男孩頭上的草帽又舊又破,卻為他擋去了毒辣的陽光,比起邊上毫無遮擋、仿佛被汗水浸泡過的陳爺爺,前者身上的汗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整個人清爽得像是青春電影裡才會出現的美少年。
“我來給這個小哥哥拍!”栗心遺傳了父親,對記錄美的事物有天然的執着,也樂于助人。
她自然而然地沖男孩舉起相機,卻被他突然伸手用力打了一下,相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就連裡面的膠卷也狼狽地滾落出來。
栗心“哇”的一聲哭出來。
她知道,這意味着她今天曬了一天的太陽白曬了:膠片提前曝光就不能成像了!
“你、你賠我照片!”她指着男孩哭喊,手指連同整個人都在顫抖。
陳爺爺呵斥道:“還不快點撿起來!”
男孩起初冷漠的臉,因為她突如其來的哭聲弄得有些窘迫。
他撿起沾了枯草的膠卷和相機,他低頭觀察了一下,相機外殼沒有裂痕,便伸手彈去上面的枯草和灰塵,把膠片塞回了相機裡遞給栗心:“還你,沒摔壞。”
語氣硬邦邦的,态度卻并不惡劣。
“它就是壞了,照片永遠回不來了!”栗心瞥了一眼相機,轉身一頭紮進父親的懷裡,哭得更加厲害。
這對喜歡拍照的人來說,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因為就算是在她心中無所不能的父親也無法挽回一卷曝光的膠片。
陳爺爺方才局促的表情更上一層樓,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又從塑料袋裡翻出了一張舊報紙,這才從最裡面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五塊錢。
他心一橫,将紙币塞給男孩,眼神兇悍地威脅道:“你快道歉,這錢是賠人家的。”
“不要。”男孩睨了一眼老人,冷漠地拒絕。
“你這兔崽子,我當初就不該帶你回家!”陳爺爺氣得一掌拍下來,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臉上的紅痕立竿見影。
“哎,陳爺爺,小孩子之間的矛盾,讓他們自己解決就好,沒必要下這麼重的手。”栗父有些于心不忍。
他向來驕縱這個寶貝女兒,就連栗心小時候拿着他最貴的單反一起泡澡,他都沒舍得動寶貝女兒一根手指頭。
但陳爺爺這話也讓他理解了,為什麼明明有“孫子”,陳爺爺卻還出現在村裡的五保戶名單裡。
男孩的頭都被打得偏過一邊,嘴角也滲出一絲血,但他到底沒接那錢,而是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跑了。
還帶走了栗心的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