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春暖。
掀開帳簾看到草原上經年積壓的雪水在融化、河流之下是深冰破裂聲。眉目清俊的男人抱着裹成毛團的小孩站在山坡向陽處,往南眺望。
“阿耶,阿娘她又出院門了,你不擔心嗎。”
小毛團揪他長袍系帶玩。
“擔心什麼?” 謝玄遇低頭。
“阿娘每次出遠門,都要帶幾個好看哥哥回來,阿耶會不會失去阿娘的歡心。”
謝玄遇:“……你都是從哪學的這些詞。”
“阿娘教的。阿娘說春天了要帶阿留去南邊的馬市,說我得學騎馬,草原上的孩子六歲就得會騎馬了。”
謝玄遇視線從遠處收回來,清了清嗓子:“還有呢。”
“阿娘還說,從前阿留都在阿耶身邊,是有她的苦衷。現在我們回來了,要多陪陪阿娘。” 小孩擡頭:“阿留現在更喜歡阿娘一點,阿耶不會怪我吧。不過要是阿娘當真要找好看哥哥,阿留還是想要阿耶和阿娘在一起。”
謝玄遇又沉默了,過了會,他輕笑一聲,拍了拍阿留的頭。
“難為你六歲的孩子每天想這麼多。”
小孩歎氣。
“都怪阿耶什麼都不争,阿娘說感情的事就是要又争又搶。”
“她這麼說的?” 男人眉毛挑了一下。
“嗯!” 小孩點頭:“阿娘這次出遠門之前、悄悄和我說的!”
“唔。” 男人點頭,若有所思。
“原來如此。是這麼個道理。”
小孩還要追問,卻遠遠聽見馬蹄聲自南來、掀起煙塵。煙塵落下時、就看見帶着狼頭徽記的大纛旗高高擎起,牛角長号開道、弓手簇擁之中是王帳的朱紅。
“阿娘!”
小孩跳起就要跑過去,被謝玄遇攥住手。在高坡上他看着蕭婵明豔的臉從王帳裡出現,冥冥之中卻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像不知在琉璃幻境中的某一幕裡看過,又遙遠得像是上輩子。
蕭婵也在這一刻擡頭,看見谪仙似的男人披着狐裘,帶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粉團臉的小孩,也有瞬間的恍惚。
他注視着她,蕭婵也回望。号角聲停止的瞬息,她就策馬往山坡處趕過去。身後隊伍有序撤回營帳、休息整頓,準備慶功。歡聲笑語漸漸隐去在身後時,蕭婵也到了坡頂,從謝玄遇手裡接過小孩,裹在狼毛衣領裡,捏捏小臉。玉人似的男人則站在她面前,眼睛有意無意往營帳方向看,就瞧見隊伍最後果然有陌生馬隊,馱着幾個模樣端正、文士打扮的年輕人,好奇左右環顧着進了營帳,還大膽地往山坡上蕭婵的方向瞟。他不動聲色,身子略偏,恰堵在對方視線和蕭婵之間。
“路上辛苦。” 他擡手把蕭婵額角的亂發撫到耳後。“開春阏氏已在漠北各個大帳巡過三趟,也該歇歇了。”
“不辛苦。” 蕭婵大度甩頭,順便把他手也甩掉,笑得燦爛:“路上有沈公子和元公子幫我的忙,批文書的事少了許多,倒也松快。”
謝玄遇臉上還是笑的,迷惑了蕭婵一下。
“唔。”
“是路上順手搭救的江左商隊……唉?你不會是多想了?我和他們不是那種關系,不過是晚上累了幫我改文書罷了。” 蕭婵擡頭看了他一眼。
“我沒多想。阏氏做什麼,自然有你的道理。” 他停頓,眼睫輕顫,蕭婵不用看都知道他此刻的表情多蠱惑人:“但為何姓元。”
“巧合啊。” 蕭婵咳嗽一聲:“你也知道,三陸九州姓元的不知道有多少……我與你解釋這個做什麼。” 她低頭逗阿留:“今晚和阿娘睡好不好?”
他沒再問下去,等她抱着阿留先走,才緊跟在她身後。于是衆人就看見戴面具、長身玉立的男人數不清第幾次地輕車熟路跟着阏氏進了她的營帳。野那頗為識眼色地再次出現,在蕭婵踏進營帳之前就把阿留接過去,而謝玄遇則在她離開後、反身扣上了系牢營帳的麻繩,還打了個死結。
“你還沒忘了他。”
男人靠近蕭婵,順手脫了外袍,挂在木架上。燭火中身姿優美,蕭婵為色所迷、連反駁都忘了。等他寒涼的眼神悠悠地投過來,才如夢初醒。
“忘了誰?”
“元載。” 他等蕭婵退無可退靠在書案上,在他湊近時下意識轉臉躲避,才聽見他俯身在耳邊的聲音。
“你和他們也這樣嗎。”
他話語裡帶着哀怨的意思,少見地咄咄逼人。手在她後背拂過、狼皮圍領與外袍就應聲而落。蕭婵哆嗦了一下,他就更近半步,把她徹底籠罩在身下。“你說那兩個……不知死活的人,在你營帳裡待到晚上,有多晚。”
“不是元載……” 蕭婵擡手擋,謝玄遇就又往下壓。熾烈呼吸環繞、她喉嚨本能地吞咽、男人捕捉到她那偶然輕微的動作,就把她臉擡起,眼神複雜。然而就在他猶豫時,蕭婵已經主動親了上去。過了一會才喘氣道:“卷冊還沒看。”
謝玄遇把她腰又攬回去。
“不用管。”
“我…” 蕭婵不好意思道:“我是說吩咐别人看。”
謝玄遇攔住她:“明日他倆的卷冊都送去我那裡。”
“你何時如此斤斤計較了。” 蕭婵挑眉。
“做鳏夫做了五年,這時候才不願我計較,恐怕做不到。”他咬她耳垂:“這段時間…沒做的一起補上如何。”
黑發垂下、發飾丁零當啷掉在地上。接着是書案上覆在一起的手,手指交纏。她中間隻來得及呼吸半刻,說了聲熱,他就将書案上的卷冊、藥方、紙筆都掃到地上。燭火明滅,男人肩背起伏。她的手漸漸從腰環繞到脖頸,指尖顫抖。
許久之後,床帳微動,男人披上外袍,領口大敞,意态風流。
床帳裡隻有一截白如雪的肩,蕭婵熟睡,但眼皮微動,等他要起身時才開口,像在說夢話。
“不是元載。” 她說得模模糊糊,但謝玄遇顯然又被那兩個字刺到,低頭繼續聽。她連眼都沒睜,繼續嘟哝。
“他們兩個……是像你來着。”
“因為像你,我才救的。”
他不說話,眼裡星光閃爍。起身用掌心蓋滅了燭火,就踱步回去,一把掀起帳簾。月光從天頂的貝殼窗漫照在一方天地間,照見男人平素訓練得當的腰背,而蕭婵也恰在此時醒了,眼尾有點紅。他聲音比平時還溫柔,像打算安撫她似的。
“做夢了?”
蕭婵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良久,她才說,好熱。他手指摸過她的眉骨、鼻尖,最後落在唇角。
“是炭爐剛燒起來的緣故,再等些時,就不熱了。”
她轉過臉。
“不是炭爐。”
“我慢些。”
他低聲。
***
熏風拂過草原、在花木瘋長的季節,有書信遞到大帳裡,火漆上蓋着朱紅大印。蕭婵将密信打開,下意識避過在一旁磨墨的謝玄遇。他連皺眉也沒有,隻觀察她表情,就停下手中的事,擦淨手之後,順便也給沉思中的蕭婵擦了手。
“是攝政王。”
過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氣。
“信中說他沉疴已久,恐怕……就是這幾日。”
信芯隻一張薄紙,宮中的雲華箋,掉在桌上也沒有聲息。信尾的印玺紅得刺眼,比朱砂印更刺眼的卻是滴落在紙箋上的幾滴血。
“他早就知道我死遁後去了漠北,但從沒來找過。”
“要回長安見他最後一面麼?”
他看她。
蕭婵勉強笑了笑,把信箋撿起,裝進信封中。
“說過不見,現在又見,那之前算什麼。”
“去吧。”
他接過信封、蕭婵心裡震動,擡眼看他,撞到謝玄遇靜如深潭的眼睛。
“不怕我去了就不回來麼?” 蕭婵笑:“說不定,我對攝政王舊情複燃,拉他一起殉情也難說。”
他按住她要将信封放在火上的手,把信拿回來。
“但我更怕你後悔。”
***
風漸起、兩大一小站在古道上。蕭婵低頭刮小孩鼻尖,笑眯眯的。
“阿留要聽阿耶的話,等阿娘回來教你騎馬。”
“阿娘要去見長安那個狐狸精阿伯嗎?” 小孩擡臉。
謝玄遇和蕭婵同時提問:“誰教你的?”
“赤鸫哥哥。” 小孩轉臉向謝玄遇:“赤鸫哥哥還說阿耶的姿色當年尚可一戰,不知如今還比不比得上那個養尊處優的狐狸精阿伯。”
謝玄遇把小孩的兔毛衣領系了系,若有所思:“赤鸫近來還是太閑了麼。”
阿留扯他衣角:“我這是在幫你,阿耶你不要拆我的台。”
謝玄遇語重心長:“這是我和你阿娘兩個人的事。”
“你們兩個真不讓人省心。” 阿留歎氣:“赤鸫哥哥說你們這叫虐戀,要我以後别學你們。”
蕭婵憋笑,趁着謝玄遇低頭繼續教育小孩分神、飛快在他側臉親了一下。他耳根紅了,還是認真把話講完才擡頭看她,表情故作鎮定。
“早些回來。”
蕭婵也不再嬉鬧。
“你想我何時回來。”
“三十日後。”
他喉頭滾動。
“我帶阿留,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