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女兒讀書時。
她用功,正君高興,兩家母父瞧着她如此上進,自覺門楣有望,也很是欣慰。
然而,科考不是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的。她自十歲起便随着母親在地方官任上居住,母親所任的地方,全都是比較偏遠的地方,鮮少有人文荟萃之地。她們當時所住的樂州就是毗鄰玄武邊境的近邊之地,州治樂水縣距離界牌關隻有兩個時辰的馬程。這樣的地方,長于用兵,短于習文。她想從這裡起步,角逐朝廷科考的名次,很難。
第二回參加科考,她再次落榜了。
這一年她二十一歲,正君二十歲。
她和她的母父面臨一個選擇,要麼把她送往人文荟萃之地,比如江州。江州有個著名的綠舟書院,裡面的師傅都是中過進士的飽學之人,她如果能夠過去讀上兩年書,必有長進,競争下次科考,大有希望。要麼幹脆讓她留在家中,每日裡多與正君綢缪恩愛,好讓正君早些懷上女嗣。二十歲,是極好的年華,姚天人稱宜女之年,錯過了,可就不再得了。
這是個很難做的選擇。她既想要與正君喜得愛女,每日相伴,心裡頭又放不下前程。
尤其是兩次科考失敗,讓她心裡憋着一口氣,總想要把這個面子掙回來。
更何況誰家女兒不盼着金榜題名,青雲直上,出将入相呢?
她自幼也算聰明伶俐,也曾心懷遠志,企盼着能夠佐聖主開太平,建立千秋功業,被萬民敬仰祭祀,即便是再喜歡正君,再重感情,也不會願意被閨閣綢缪束縛住了手腳。
妻夫同心,正君自然是懂她的,雖然舍不得她遠行,卻也哭着為她準備行囊。淚水一滴滴,染濕了包袱,浸透了被褥。
她一走就是兩年,正君癡癡期盼,勞燕分飛的日子,當然不好過。
她也懂,奈何忙于讀書,連書信都難得給正君捎上幾封。正君也怕擾她心神,亂她心智,便有千般思念萬般柔情,也全都自己收起來,夜裡随着淚水吞咽,不讓一絲幽怨飛到她身邊。
兩年時光易度,對她來講,不過是從二十一歲到二十三歲,到第三次參加科考的時候,也隻有二十四歲,仍舊是青春少女,活潑可愛,前程無量。
然而正君卻從二十歲到二十二歲,再到二十三歲。最适合懷孕的宜女之年就這麼荒度了。
辛巳年科考,她終于金榜題名,盡管她隻是十幾名進士中的一個,當年的狀元是後來的左相江澄。但不管怎麼說,終究是踏上了仕途。
往後的幾年,她很受朝廷器重,不過數年時間就做到了大理寺卿,執掌一朝法憲。
與之相應的是正君始終沒能夠懷上身孕,家裡的母父開始憂急,甚至開始勸她納房侍寵。
她自然是不肯的,青春歲月的兩情相悅猶在眼前,她如何能做那負心的事?
然而再好的感情也抵不過歲月無情,她三十歲那年,母親和父親雙雙染病去世。父親在去世之前同她講,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能抱上孫女。母親病中同她講,還是希望她将來能夠納一房側室,生個女兒,承繼葉家宗祀。
死生之大,她第一次經曆,被打得暈頭轉向。
還是正君哭着幫她應答,道是絕不讓葉家在她這一代絕嗣。
送走母父,她很是過了一陣渾渾噩噩的日子,正君心事如山,卻是什麼都沒說,每日裡陪她身邊,給她足夠的安慰,等着她恢複元氣。
這年丁亥,正好是科考之年,紹州才子齊苗金榜題名,之後被分到大理寺做小官員。
若無母父的臨終之言,她可能對這齊苗也不會如何動心。
可是有了母父的話語,再看這年輕的才子齊苗,她就止不住地欣賞、心悅。
她把自己的心思沒有告知齊苗之前,先同正君講了一番。
正君心頭酸澀,然而還是很賢惠地表示了同意。甚至勸她當年就去紹州下聘,就算是有孝在身,不能即刻迎娶,次年成婚也是沒人敢置喙的。宗祀為重,孝滿百日,納侍成親,在姚天時俗中是很正常的事。
她知道正君的意思,母父言猶在耳,正君心上的擔子比她隻重不輕。
但她還是不想過快成親,一是想為母父守孝三年,二是也想多同正君度一段隻屬于彼此的溫馨時光。
到了己醜年,正君催她前往紹州下聘,所有的聘禮全都由正君親自準備,凰朝高門大戶納側室,曆來聘禮不過是幾百兩銀子,她的正君卻照着千兩往上給她安排。
她有些不解,正君卻同她言道,人家齊苗是才子,是進士,是男子官員,她不多出些聘禮,人家憑什麼給她做側室?
彼時男子官員尚不如現在有氣候,她不大以為然,但想起齊苗那耐看的小臉、柔軟的身段,便認同了正君的安排。十月裡她前往紹州下聘,臨走之前抱着正君在姚天女神像前發誓,此生隻納齊苗這一個側室,便是不幸仍舊沒有女嗣,她也認了,絕不再納第三人傷正君的心。
正君顫抖着吻上她的唇,把這句話記在了骨頭裡。
次年庚寅年,五月二十日,花開似火紅,她迎娶了大理寺主簿齊苗。齊苗與她成親後,便按照男子嫁人後需專心服侍妻主的舊例辭官。彼時她三十三歲。許是覺得她老了,許是不滿意隻是個側室,許是不甘心自己的前程就此被毀,齊苗在六月中旬與将作監丞林瑤私會,讓她丢盡顔面。她氣憤不過,拿刀砍傷了林瑤。
朝廷禦審此案,她面臨着一個選擇。這齊苗怎麼辦?
按當時的朝廷律法,齊苗應由官家發賣。
可是她心裡雖怪齊苗不守夫道,卻有些舍不得齊苗去受苦。在她心中同齊苗猶在新婚,彼此尚未情投意合,她哪裡能舍得這新婚的才子夫郞流落到民間百姓家做個什麼小郎侍兒受盡折磨?
正君更是記起她在姚天女神前發過的誓言,勸她以宗祀為重,仍舊将齊苗帶回來。
她心中本就猶豫,正君這麼勸,她自然也就聽在心裡了。
到得見駕之時,她和正君同聲相應,如出一口,愣是把齊苗又接回來繼續做側夫。
這之後齊苗倒是踏實了許多,沒多久就給她生下了女兒。
本來這日子過得也算美滿,她和正君都不是性情苛刻的人,雖然她做不到毫無芥蒂,卻也從不為了舊事磋磨齊苗。正君更是看在齊苗誕下女兒的份上,對齊苗多所回護,侍兒們婢女們有誰敢說齊苗的不是,被正君知道了,該罰罰該罵罵。
齊苗生下女兒,雖未算在正君名下,正君仍舊對小娃視如己出。齊苗在葉家日子過得不能算極順心,但也絕對算不上差,更因林瑤的夫郞顧珃公子是個愛妒的男兒,把林瑤管束得死死的,齊苗也就對林瑤歇了心。她見齊苗比以往踏實了,也不怎麼約束齊苗了,去歲更是求得明帝恩許,讓齊苗能夠在修書處當差。齊苗不在家中的日子,正君便把女兒接到自己房中住,很是享受了一番天倫之樂。
一切都挺好,直到正君親自養育小娃養久了,越發動了慈父之心,前去柔儀觀拜神。
她一開始欣喜若狂,可是好端端的正君因這身孕,變得憔悴虛弱,每日卧床不說,脾氣也不像以前那麼寬柔慈和了,動不動就要賭氣任性,她也覺得有點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