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上,兩方依舊在對峙。
白衣人偶語聲溫柔卻強勢,述說着自己與愛人的深厚感情。
身着袈裟的僧人人偶分毫不讓,斥她罔顧綱常,明明為妖卻偏要與人結緣,将人吓死後再行起死回生之術,有違陰陽輪回之道。
如果身在現世,良玹還是非常願意認認真真沉浸其中,好好欣賞這精彩絕倫的獨特表演。
但可惜,這裡不是什麼放松的好地方。
尤其是身邊還坐着一個會時不時和她說話的不明生物。
甚至思維還十分跳躍:“好在故事裡的妖與凡人兩情相悅。若是單方脅迫,這就不是什麼歌頌情愛的傳說故事了。”
低沉的嗓音就在良玹耳邊響起,他甚至還故意歪頭湊近了一些,主動分享感想,聽上去似乎帶着些莫名的不滿。
“……”良玹沉默片刻,語氣無奈道:“蛇若是真能變成人,活在普通人身邊,本來就有點恐怖吧。”
尤其是這種巨蟒,對于怕蛇的人來說,簡直是毀滅性的沖擊。
良玹也學着他的樣子湊近,将兩人的距離再次縮短,視線卻沒有離開過戲台,“你想啊,哪天和你朝夕相處、卿卿我我的所愛之人,突然變成非人的模樣,甚至外表還是很有攻擊性的那種,那可真是……”
不一般的刺激……
一下子受不住,神魂離體也是再正常不過的。
人的生命有時頑強得難以想象,有時又脆弱得如同懸絲,因此一切有可能危害生命的行為,都不可靠近嘗試。
良玹抱着手臂,有些誇張地搓了搓,似乎極為恐懼。
耳邊的聲音又壓低了幾分,“姑娘居然會怕這些?我一直以為你膽量很大。”
良玹聳肩道:“這不是膽量大小的問題,這是無妄之災。正常人都不會希望無妄之災找上自己的。”
美好的愛情固然扣人心弦,感人至深。
但平淡穩定、無病無災的生活才是她更加向往的。
不隻是她,濯世閣的大部分祛邪師都有這個心願,如果不是放不下被怪異之物毀掉人生的仇恨、惦記着早日出掉所有的怪物,他們或許早就離開,回歸普通人的生活了。
“原來如此。”甯息的回應變得有些輕,更像是呢喃自語。
兩人交頭接耳期間,台上的表演已經進展到了最經典的橋段。
因各執己見,雙方的交涉不歡而散,伴奏的鑼鼓聲逐漸激昂,昭示着紛争的序幕即将拉開。
雲袖綿綿輕易翻雲覆雨,白衣人偶蓮步輕移,繞回幕後,再次出場之時,已經換上一身窄袖勁裝,手持雙劍,頭戴帥盔綴着白色英雄膽,端莊麗人化作幹練俠女。
眉眼含怒,雙劍旋轉揮舞,最後直指天際,蝦兵蟹将應召現身,引來滔天之水,倒灌而下。
背後布景變為沉郁的深藍,随着全場唯一的光源,映照在台下每一名看客的臉上,像是連同戲園裡的人一起被海潮淹沒。
禅杖拄地的僧人人偶同樣怒目圓睜,請來護法天神,降下無邊佛法,與對方相鬥。
“跨越界限的情感,難道真的無法獲得好的結果?”
不明生物又開始開動他那無比奇妙的腦袋,詢問她不着邊際的問題。
良玹實在是沒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身在扭曲之地,和怪物的造物探讨情感話題。
難道這是個為愛所困的怪異之物?
應該不可能吧……
“好的結果,是指不同物種圓滿的相守嗎?那當然很難。”她毫不留情地說:“幾乎不可能有好結果。”
對方沉默片刻,問:“為什麼?”
“哪怕是人與人之間,不同思維和觀念都會産生的很大差異。若是生活中有所接觸,一旦發生碰撞,即使并不激烈,也有可能造成永遠無法彌合的天塹,為日後更強的沖突埋下禍根。”良玹拄着桌子托腮,另一隻手指尖無意識地輕點桌面。
戲台之上,雙劍翻飛不懼天威,巨浪高漲傾落,奔湧在群山之間,吞噬掉無辜生靈。
“何況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生物。本能會帶來更大的差别,天性隻能全靠自身意念抑制,哪天稍微沒有壓制好,都有可能帶來無法承受的後果。”良玹輕啧一聲,搖搖頭,“而且勤懇努力修行多年,隻是為了變成另一種與自己不同的物種,若是有利可圖倒還能理解,可若是毫無裨益,那這種行為實在是有些太不劃算了。”
所以,她見過的那些靈異精怪,從沒有往人方面修的。
畢竟有能力走到那一步的,都精明得很,斷不會做出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舉動。
若真有因果纏身,需要報恩,沒有什麼比銀錢答謝更實在的了。
“我不這麼認為。”身旁的人提出異議。
台上布景再次發生變化,重新回到了綠意盎然,富有生機的平和景象。
藍衣人偶步履匆匆行來,回到家中,肢體顫抖得難以自抑,神情激動,與白衣人偶相擁而泣。
“不是都說,如果兩個人的感情足夠深,就可以相互包容對方。那即使相差天壤、跨越界限,也一樣是可以的,對嗎?”
良玹有些意外,終于從表演上移開視線,看向身側。
還是那張熟悉的臉,眼眸中蘊着認真又執着的情緒,夜一般寂寥卻沉靜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