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兒,”他父王這麼喚他,“下月犒軍,你代父王去吧。”
鎮北軍駐守嘉峪關,老一輩人都是真正從戰場上殺出來的精銳,然而招進來的新兵,卻大多是隻在演武場上練過兵的,徒有忠君之心,卻無報國之門。
今上深閉固拒,多疑多思,不信邊軍,朝中派系紛争,暗潮洶湧,年年撥下來的糧草軍饷,都是經了不知多少重的克扣盤剝,才終于到了軍中。
徐雲卿淺黃的裙擺上沾了沙土,他望着這支曾經的百戰之師,沉默地攏了攏肩上的披風。
領軍将軍是他父王舊部,如今同他父王一樣,已然年歲很高了。
他說:“北邊不太平啊,我也該是時候找個接班兒的人啦,你父王可有屬意的人選?你有也行。”
徐雲卿垂眼搖了搖頭。
接班的人選有七八位,他一直記得的,也就隻有其中兩位。
一位是全然不想争的劉校尉,今年也就四十來歲,留着兩撇小胡子,看起來一頂一地和善,隻有手上的疤和繭,叫他看起來像是個軍人。
他說:“殿下,近些年風雨不調,糧饷……光從人家小縣城裡頭買,鄉親們知道咱們的難處,開的價都快低到泥裡頭去啦。”
徐雲卿忘了眼整肅的軍隊,用女聲道:“劉校尉放心,總會有辦法的。”
劉校尉卻顯然并不指望從他嘴裡得到什麼承諾,他隻是憋久了,要随便找個人說說。
他說:“殿下若是男兒,說不定還能為我鎮北軍掙一條好出路。”
“……然而殿下畢竟是閨閣女子,軍中苦寒,女兒家受不住的,下次還是别代你父王來了,傳出去對您的名聲也不好啊。”
另一位是争得光明正大的曲副将,曲副将看來也就二十七八歲,是個女子,身量在軍營裡不算高,但自有一股平常軍士比不得的鋒銳與意氣。
她說:“殿下也是女兒身,應當知道女子比男子從來是半分不差。”
“将鎮北軍交在末将手裡,絕不會叫王爺同殿下失望。”
徐雲卿目光閃爍,最終什麼也沒說。
等到來年秋天,他脫下繁複的裙钗,換上了粗布的書生長衫,用尋常百姓的身份參加了鄉闱,拔了頭名。
徐雲卿從記憶中回過身,略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又繼續向下說。
“我此番離開王府,本是打算從涼州一路遊曆至臨安,去赴來年春天的春闱,父王母妃放心不下,本想着派人護送我進京……但我既是下決心要舍棄我這一重身份,自然也不能再乘它為我帶來的便利。”
“沒想到出發不到幾日,就遇到了那女妖……她非說是與我一見如故,要與我同行,後來許是見我一直對她不假辭色,竟也不再僞裝,趁我熟睡時将我擄回了扶遠縣。”
他唇色發白,聲音帶着細微的顫,但還是盡力穩住心神說了下去。
“她似乎本來對我下了什麼咒術,讓我感覺一直在做夢,都是些不敢想的好夢。後來卻又不知道為什麼醒了,睜開眼第一面,就是在那小酒館裡,仰頭看到了你們二人。”
他看了眼李渡和裴容與,臉上擠出一個緊繃的笑。
“她并沒有殺我,隻變作原型威吓我。”
他用手捂住了眼睛,喉嚨裡發出隐約嘶啞的喘息聲,但依然竭力地維持着鎮定,雖然收效甚微。
“一條蛇……很粗,又長,在床上床下盤滿了……”
“她……咬了我一口,威脅我若是一直沒有解藥,便會五髒化水、四肢潰爛而亡。”
“她告訴我要說什麼,做什麼,我什麼都不敢多說……那夜裡的蛇也都是她、她自己施咒招來的……但是我什麼都不敢……!”
李渡歎了一聲,走到床邊将他的頭抱在了胸前,伸手隔着紗布捂住了他咽喉上的刀傷,另一手在他不斷發抖的背上緩慢地拍。
“沒事了,沒事了,不怕。”
他語聲溫柔又歉疚:“我們沒能看出來,才害你受之後這許多冤屈苦楚,抱歉。”
徐雲卿喘息片刻,終于忍不住雙手抱住了李渡的後背,縱容自己在别人懷裡無聲地掉了幾滴淚。
他擔心自己身份敗露,禍及家人,連個全乎的名字都不敢說,但還是抱着一點點能被認出來的期望,将自己的真名半明半昧地告給了在酒館遇到的李渡和裴容與,卻不料這兩個對朝中事情半分不關心,更不會曉得燕王家小郡主的名姓。
但他直到此刻也還盡力維持着點體面,很輕地對李渡說了聲“不是你們的錯”。
裴容與站在李渡身後,低頭看着那雙帶着瘡疤的手攀在李渡背後,撚了下自己的指腹。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用自己的掌心握了握李渡的肩頭。
等到徐雲卿的情緒終于平複一些,李渡微微俯下身,用自己的袖口幫他擦了擦眼尾的濕痕。
尚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直靜立在一旁的曲春台卻直直跪了下去,膝蓋觸在地上發出不輕的“砰”一聲響。
她雙手握拳,行了個軍中禮。
“末将此來,是為向殿下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