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明明看樣貌也并不很驚豔,卻偏偏比誰都招人喜愛。
花想容雖不說本性單純,但也是二十多年來頭一回喜歡别人,乍然遇到個心有所屬的心上人,一時間拐不過彎來,拉着同病相憐的李言坐在樹下喝悶酒。
也就是那一天,李言解開了自己将近十年的困惑。
花想容是扶玉閣掌門的二弟子,對李渡的情況不說完全知悉,至少也是比當時的李言多了解幾分,吃醉了酒,輕輕松松就被套出了話來。
“他那亡夫,死了有幾百年了,但好像也沒有真的死……半死不活,杳無音信。從前他一步一叩上了我扶玉山,磕得額頭膝蓋都血淋淋的,求得祖師爺傳了他一套秘法。”
“和你們一起的那個男人,不是個真的人,是千思坊制的傀儡,沒有自己的思想意識……實則就是個媒介。以他那亡夫的骨血,和内裡刻了名姓符咒的牌位作引,通過與傀儡的接觸,療愈承擔對方的傷勢苦痛,同時将己身的功德機緣轉嫁于對方。”
年少的花想容咕咚灌下一大口酒,苦笑道:“但你也知道,我們扶玉閣口中的‘接觸’,自然是不同于尋常的接觸的。”
“我對這秘法也不很清楚,但我猜……平時應是不打緊,普通的觸碰便也足夠了,但若是那位‘亡夫’受了什麼難愈的重傷……”
當時的花想容沒有繼續說下去,如今的明言之同樣也把話音收束在此處。
他想起自己曾經見過的李渡泛起紅的眼尾,第二日陪他晨訓時微有些發軟的腰,最終隻按着自己的眉心笑了一聲。
十年心緒,隐去諸如名字、地點之類的細節,說得簡略些,也不過就片刻的功夫。
“我看着李二,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我阿娘。”
明言之略有些懊惱地歎了一聲,一氣喝幹了杯裡的茶,對上裴容與的目光,又自嘲地笑了笑:“想是我心中思慮過重,又在扶遠縣經此一事……他們分明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
“抱歉,此事在我心中埋了這許多年,一直也未曾對别人言說過……如今說出來,确是感覺好多了。實在抱歉,将你道侶比作别人,終究是有失禮數。”
“隻請你莫要将此事當做逸聞去同他人說,付之一笑便罷了。”
明言之放下茶杯站起身,朝着裴容與躬身一禮,直到裴容與緩緩點了下頭,才又直起身來笑道:“多謝你,我身無長物,便祝你們良緣永結,白首不離。”
他徑直走過去将掌心按在門上,鎖上的石門便自動向兩側打開了。
石門洞開,外邊的光線遠遠稱不上亮堂,但對于剛從昏暗室内的明言之來說,還是略有些刺眼。
他用手在眼前遮了遮,放下手時,李渡恰巧被人攙着走到了他面前。
說是攙着,但其實他隻是将手在旁邊人的小臂上虛虛一搭,若非是從肩頭隐約滲出點血迹,唇色也比先前蒼白幾分,看起來就像是方才什麼事都未發生。
李渡頂着另一張清清秀秀的樣貌,對着這個曾經在自己膝下養了十年的男人笑了笑,道:“掌司。”
明言之猛地回過神來,掩飾般地清了清嗓子,卻沒有對李渡說什麼,反而轉頭對裴容與道:“為作謝禮,你們這禁閉就免了,藥我已經叫人替他上過了,帶着他回去休養些時日,什麼時候好些了再來當值便可。”
他雖十數年未在李渡身邊,脾性也同李渡全不一樣,但舉手投足間一身凜然正氣,時時顧念他人,身上處處都是李渡的影子。
裴容與步出石室,攙住了李渡的手臂,讓他借力倚在自己身上。
明言之看着他們,含着笑意挑了下眉,自己帶着其他人,先行轉身離開了。
李渡握着裴容與的小臂,總感覺氣氛微有些詭異,擡起頭來卻見到對方微抿着唇,眼中碧色波紋浮動,金線一般的豎瞳一閃而過。
他無奈地扯了扯裴容與的衣袖:“言之又同你說了什麼了?”
裴容與雙眼微微眯了下,道:“沒說什麼。”
眼見李渡還要繼續追問下去,他又放低了聲音道:“就是有點疼……明掌司都讓人給你上過藥了,卻還沒人來幫我上藥呢。”
這一招在李渡身上永遠立竿見影,他立時就把自己方才想要問什麼抛之腦後了。
“等回去我幫你上藥,小江自己制的那金瘡藥你還有沒有?……他應是先我們一步回扶玉山了,你先去歇着,等我去問他拿些新的,新制的應是藥效更好些。”
裴容與垂眼搖了搖頭:“我身邊還有剩的。”
李渡抿了下唇,剛要從裴容與身邊退開些,就被他握着腰又攬了回來:“我不打緊,你身子比我弱些,靠着我就行。”
李渡在他胸前推了一下,動作輕得像被小貓撓了一下:“你才弱呢,快點走了,此處陰濕,待久了對傷勢不好。”
裴容與“嗯”了一聲,攙着他往外走。
他低頭看着李渡泛着點薄汗的額角,突兀地回想起了他們初次見面的那天晚上。
那時候李渡一身素白的孝衣,眼尾含着濕潤潤的熟紅,一個人坐在檐下的竹凳上,仰着頭看天上的星星。
他那時候在想什麼?
在挂念他那在心上放了幾百年的亡夫?還是在思慮方才那一番同一個死物的雲雨,能否治愈對方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