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沒有答這個問題,他垂眼用指腹擦了擦劍鞘上的紅玉,忽而問道:“你随身的那把劍,叫什麼名字?”
裴容與:“叫‘不平’。”
李渡:“‘不平則鳴’的‘不平’?”
裴容與搖頭:“不是,隻是不平。”
“不平——”
李渡将這兩個字在口中念了一遍,将自己的劍鞘捧到了裴容與面前,仰起頭來看他的眼睛:“你我有緣,我便将它送你了。”
裴容與伸手去接,觸上那劍鞘時卻略微一愣:“劍意?”
李渡點頭:“不錯,這鞘上寄存着我當年機緣巧合之下悟出的一段劍意,我本來想着将它補成一份劍譜,但我才疏學淺,委實擔不起這樣的劍意,便索性将它封在随身的劍鞘中,等個合宜的有緣人。”
“這劍鞘是我自己年少時用過的,雖然用料并不很好,但也不算差,剛好我看你慣用的劍沒有鞘,你若不嫌棄,便一并送你用了。”
鞘中劍意溫厚磅礴,寶相莊嚴同時卻多有流變。
劍意從皮肉與銀紋相貼之處湧散開來,像初春化凍的雪水,從山頂的枝梢上一滴滴滾落下來,緩緩緩緩彙成一條細小的山澗,又湧入山腳下邊潺潺的河流,一路向東來到人間最富庶不過的江淮,在此處奔湧入海。
江淮草長莺飛,春意鬧人,正是四時裡最好的物候——
恍然間回過神來,才發覺适才所見皆為虛像,握在手中的隻有一把清清亮亮素素凜凜的銀鞘。
裴容與:“這劍意是頂俊俏的,也很襯你,你若是覺得用來勉強,我可以用它來為你量身譜一套劍法。”
他伸手捏了下李渡的耳尖:“自己領悟出劍意的機緣可遇不可求,怎能就這麼輕易地讓了出去?”
李渡受不住他這種仿佛含着規訓的語氣,即使側頭避了開去,也總感覺頸子上一片麻酥酥的。
“這劍意裡涵蓋天下名山大川,四時輪轉,歲歲如新,若非是君上冥冥中的點化,隻憑當初的我,是決計悟不出此般的劍意的。”
裴容與:“君上——淮序君?你倒是同他關系匪淺呐。”
李渡咬了下唇,輕聲道:“算是吧。”
所幸裴容與并沒有就此追問,他更關心另一件事:“你當時很難過?”
怨憤中含慈悲,悲憫裡藏恨悔。
大悲大恸,大徹大悟。
兩百年過去,就連李渡自己握着那劍鞘時,也都隻能觸到其中有意封存的劍意了,裴容與卻輕而易舉撥開那一團融融的錦繡,捧出了下邊久不見天日的一腔心緒。
李渡側過臉去,不肯看他:“我就知道你要看出來的。”
裴容與:“我隻心疼你過去受的苦,你若不想說,我便不再問。”
李渡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我自己清楚的,依我當時心境,劍意中必存怨憤,若我當真就此修習下去,保不準日後是否會受仇恨裹挾,造些本不必有的殺業。”
“但這劍意實在是難得,如此因緣造化,我實在舍不得就此毀去……這才将當時所悟的劍意封存在鞘中,我已然盡力摒除心緒侵擾,本來也以為做得還算不錯,但還是這般輕易地被你看了出來。”
裴容與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做得确實很好,是我關心則亂,探得太深了。”
劍鞘被裴容與握在另一隻手裡,李渡伸手輕輕握住了它的另一端:“我想将它送給你,并不是‘輕易’做的決定,這許多年來我認識的人不少,其中也有那麼些可稱得上‘有緣’,但我知道你是同它緣分最深的。”
“這雖是我悟出的劍意,但我卻覺得它更襯你。”
裴容與視線落在李渡耳垂上朱紅的耳珰上,聲音似乎比往常沉一些:“我不如你想的那般好,你見過我殺人——明禮之的骨頭就是我親手抽出來的。”
李渡卻搖頭:“你我心中皆有怨憤不平,我不願殺,是我自己的抉擇,你親自去報自己的冤仇,也是你自己的抉擇。比起我為此惶惶惑惑不敢修習,你實則才是更能抑制自己心緒的人。”
“這劍意受我當時心緒所擾,但我相信你能壓得住它。”
李渡一長串話說完,才發覺自己握着鞘的手心幾乎都被汗濡濕了。
他語速不自覺地快了些:“……不過你也不一定需要,畢竟這東西也不算是件好的贈禮,隻是我的一點私心罷了,我二百來年才遇到你這麼一個足夠厲害的有緣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遇到下一個,你若不想要便罷了,去留皆随——”
裴容與湊過來,抵了一下他的額頭:“我很喜歡,送了我的東西,便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了。”
李渡本來的話被他一截,一時想不出該說些什麼,隻能仰着頭聽他繼續說下去。
“我隻是覺得這是你年少時用的東西,總也算是段回憶,我不好就這般輕易地拿了。”
李渡聽着他的話不自覺想要笑,笑到一半卻又感覺沒了笑意。
“往事不堪回首呀,要說留戀是有一點,但多數時候,我其實不太情願想起那些事情。”
他對上裴容與認認真真看着自己的目光,忽而感覺有些難過。
他又走回榻邊坐下,把适才擺好的枕頭又抱進了懷裡,裴容與坐到他身邊,剛要伸手去攬他,他就已經自己輕輕靠了過來,似有若無地枕在自己頸窩裡。
李渡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個距離說是兄父又太親昵,說是愛侶卻又太疏離。
李渡過了有一會才開口。
“龍君廟臨水而建,那條河名叫雲垂澗。”
“我當時本來想……傾我此身,報此血仇,也算是一了百了了。”
李渡說完這句,感覺裴容與環着他的腰往懷裡帶了帶。
他話音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動,靠在對方懷裡繼續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