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聽着門外何家兩兄妹的對話,落下了傳送符印的最後一筆。
他實際上早就醒了,或者更準确地說來,他本來也沒有真的暈過去,隻是不太願意面對橫雲這群小弟子,索性就裝着昏倒了一陣子。
橫雲這一代人裡,即使是年歲最長的陳玉林,乃至于他師父明松生,對于他而言也都是晚輩,即使他同橫雲素有舊怨,也不得不承認,絕大多數的橫雲弟子實際上無愧于名門正派的出身。恩怨是上一輩的恩怨,他不能将自己的私怨報在無辜的晚輩身上。
李渡轉了轉自己手腕上的銀镯子,心想,他們隻是對妖族有偏見罷了,并沒有什麼旁的錯處——這偏見也是上一輩教給他們的。
但他還是不很願意面對他們,除卻那些他兩百年裡早已想累了的緣由,還有個與當下十分相關的。
他本來應當還能與裴容與繼續搭夥過一陣子的,如今經了這一遭,橫雲手裡持着碧血丹青,無論他身在何處,都能輕而易舉地尋到他的行蹤,他不能再如此自私地留在裴容與身邊了。
雖則如此,秋陵渡還是要去的。
聽陳玉林的意思,橫雲這一番也打算往秋陵渡去,他倉促之下結的那個印必然是困不住裴容與的,他知道他要去秋陵渡,定然也會北上去尋他。
這兩個李渡此行都要避開,前者遇上了倒還好些,頂多再多添些麻煩,但再跑掉就行,至于後者……一方面他自己舍不得分開,另一方面,他總有種莫名的感覺,經此一事,如果裴容與再找到他,八成不會叫他再輕易離開的。
這麼想來的話,就此分開似乎也算一件好事。
李渡垂眼出了會神,聽到何芳塵喚了聲“陳師兄”,知道再不走該有人進來了,抱上氅子單手掐了個法訣,啟動了傳送符陣。
事出突然,不像上回在鎮妖司那樣能提前在外邊不遠處畫陣,這一回隻能多費些靈力,再次傳送去鎮妖司外小巷裡的那一處了。
他借口身上疼痛向裴容與借的那些靈力,實際上在面對橫雲一衆弟子時就已差不多用完了,這回隻能調用早先被蛇妖存在銀镯子裡的那些。
他指間在細銀镯子上一搭,發現裡邊靈力充裕,分明是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又補過的。
也不知道這些還能用多久。
符印光華一閃,四下的景緻立時換了一換,李渡還有些發愣,心裡有些澀澀的脹痛——這一回用完,才是真的沒有下一回了。
他向前走了兩步,才忽而反應過來不對勁。
——上一回傳送符陣明明是在室外,這回明明畫的是一樣的符陣,卻不知為何變作了室内!
李渡緩緩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這是明月挂南樓的天字二号間,他早上才從此處離開的。
知曉他自制的傳送符印,還能在未經他允準進入他的閣間,并且如法炮制設下符陣的,天底下也隻有一個人——
“回來了?”
李渡咬了下唇,循聲小步小步轉過身去,看見裴容與坐在床沿,手裡還拎着自己那隻儲物袋子。
房内隻随意點了兩根燭,燭火昏黃,隻影影綽綽地照出個輪廓,襯得蛇妖一雙碧色的眼睛格外亮,瞳孔細長的一線,像是一道鋒利的口子,從裡邊洩出點淺金色的光。
裴容與把儲物袋放到身側,朝他招了招手:“過來。”
李渡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将手裡抱着的氅子放在桌上,依言走了過去,隔着不遠不近的一步距離站在他身前。
裴容與擡手圈住了他的手腕,箍得很緊,李渡呼吸一滞,被他向前帶了半步,站在他兩腿之間低頭看他。
蛇妖手上動作強硬,話音卻依然還是溫柔的,但這種溫柔卻又不同往日,帶上了一種将将要把人溺死的甜膩,纏繞上來再收緊,一圈一圈,像妖異又滑膩的蛇。
“你又瞞着我自己出去,把自己搞得一身傷,從前還知道怕我訓你,怎麼現在反而不乖了?”
他單手挑開了李渡的腰帶,包裹嚴實的孝衣層層剝開,露出下邊的皮|肉。
李渡一隻手還被他握着,另一手伸去攔他,然而蛇妖動作靈活又強硬,李渡此時身上沒有靈力,竟是全然阻不住他的動作。
腰上的傷被人用繃帶纏了,更襯出他掐得流暢細緻的腰線。
傷口處隐隐滲出來一點血,裴容與将掌心覆在那處,依然很柔和地道:“包紮的方式和你慣用的不一樣呢,系腰帶的方式也不一樣。”
李渡掙了掙沒掙開,轉頭避過了他的視線,将事情簡短地同他講了一遍,說是橫雲的人幫他包紮的。
“我本來已經料想好了的,若非是飛翠羽突然出現,我定然能全身而退。”
裴容與轉了轉他手上的銀镯子,輕輕歎了一聲,聲音裡那股子叫李渡毛骨悚然的甜膩終于散去了一點。
“同你講過多少回,别總自己一個人扛着事不說,更何況這本來就是我惹的事端,你跟在我身邊,我要保護你的。”
他貼在李渡腰上的手順勢往下,去摸他腿根的那處傷,似乎是随口問道:“姓江的說飛翠羽會出手三次,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呢?”
李渡心下一顫,抓住了他的手:“你想殺了他?”
裴容與又笑起來:“我才是他的任務目标,不是嗎?死在本座手裡,本來也是他的榮幸。”
李渡還沒來得及想好說什麼,忽而感覺他的動作又繼續往下——
“停……停下!”
裴容與手上動作頓了下,但力道依然沒松,他并不像平時那樣依着李渡的意思,隻輕聲地哄他:“聽話,讓我看看。”
“你這傷在裡側,怕是騎馬也要受累,左右眼下也不急,不若在這修養幾日再往北邊去……”
李渡不置可否,轉頭去看旁邊的兩支蠟燭,燭芯已然燒得太長,火光愈發暗下去。
他說:“我們還是不要一道走了。”
裴容與一愣:“什麼叫不要一道走?”
李渡沒有回答,隻自顧自地道:“橫雲手上有碧血丹青,當初我在小園山上的時候,他們也是憑着這東西,從迢迢千萬裡外的雍州尋到了小園山,如今他們能找到我第二次,自然也就能找到我第三次。”
“他們現在才用碧血丹青,可見目标本就不在我,是又接到鎮妖司的消息,知悉你我還在一處,才借我來尋你的去處,”他抿了下唇,“我都完全忘了這回事了,若是想起來,當初也不會強留你在小園山上。”
裴容與沉默片刻,緩緩松開了手:“我可以毀了它。”
李渡似乎毫不意外他會這麼說,但他也隻是默然地向後退了一步,道:“還是分開吧。”
他聲音越來越輕,也不知到底是說給誰聽:“所有人都終有一别,這時候分開,也免得将來更多傷懷。”
他見裴容與面上沒什麼表情,轉身就要走,忽而聽到背後傳來輕輕的一道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