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李薇又拎着一包各式各樣的傷藥來了,李渡似乎早料見了他會來,用自釀的桂花蜜熬了甜米粥,粥米軟糯适口,味道調得剛剛好,既不讓人覺得甜膩,也不過分寡淡無味。
可惜一頓晚飯隻有他一個人獨自歲月靜好着,李薇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沉默地用眼神攻擊裴容與,裴容與報以淡然的微笑,狀似無意地往李渡身旁挪了挪,杏禾在兩個大妖無聲的交鋒裡默默低下頭,用勺子很仔細地扒碗裡的粥,吃完飯就匆匆地溜走了。
李渡身上帶着傷,隻忙這一小會就已經很累,飯後坐在桌前看書的時候伏在桌上睡着了,裴容與抱他回榻上的時候他都沒醒。
裴容與坐在床沿給他掖被子,李薇就站在床邊看着他們。
裴容與一隻手上還捧着李渡給他的一袋子小酥餅,随手在兩人之間點了個隔音陣,友善地對他笑了笑:“怎麼了薇薇,還有什麼事嗎?我們要睡覺了。”
李薇眉心一突一突地跳,深深呼出一口氣,道:“娘親讓我來給你道歉,但是我聽他的話是我的事,你接不接受是你的事。”
裴容與挑了下眉,從袋子裡撿了一塊酥餅吃,吃完才不急不忙地緩緩開口:“這樣啊,那我不接受。”
李薇:“你……!”
裴容與:“怎麼了,不是說接不接受都随我麼?他怎麼跟你說的,也說出來讓我聽聽。”
李薇冷笑一聲:“你、你别太得意!我和娘親幾十年的情分,豈會被你一個才剛認識一年多的蛇妖離間!”
裴容與并不生氣,反而對他這句話提起些興趣:“幾十年,他養了你這麼久?除你之外似乎從沒有這麼長久的。”
“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他覺得我可憐吧……不過我其實并沒有什麼特殊的,很多時候我也不懂他。”
李薇的情緒很明顯地沉下來,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索性盤腿坐在了榻邊的地上,發現這樣看起來比裴容與矮太多,又站了起來。
“給你說了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千篇一律的故事,像我這樣的妖很多,你可能早就聽過這樣子的事了——你得先答應我,我講完了,你就要去和娘親說,你接受我的道歉了。”
裴容與:“我答應你。”
李薇似乎猶豫了一會,但最終還是開口道:“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出生的地方叫賢春山,那一帶有一塊範圍很大的妖族結界,由我們蛇鹫一族統領。”
蛇鹫是賢春山結界的統領,而少年時的李薇是這一族的少主——當時他還不叫李薇,但是他不想提起自己曾經的名字。
他的母親是族長,她誕下的第一枚蛋從還未孵化時就是少主,但是沒有人會質疑李薇的身份,因為他從小就展露出了過人的禀賦,驚才絕豔,少年英才。
那時他不使刀,使的是他族裡慣用的長槍,雪色的銀槍綴着鮮紅的穗子,每日晨起去賢春山山頂上練槍,穗子在破空的風聲裡獵獵地飄,就像是熔進了冉冉初升的朝日裡。
當時的人說賢春山出了兩位不世出的天才,一位是妖族的少主李薇,一位是人族拜入橫雲的首徒杜賢春。
他們還不知道這兩個天才日後都沒有好下場,他們隻是稱頌着豔羨着,在茶餘飯後的閑暇中說他們的故事。
當年的李薇當然也不知道,他忙着練槍法,忙着習術數,忙着學治理一方之道,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會成為賢春山結界下一任的統領,沒有閑暇去像個孩子一樣想東想西。
一方水土的擔子壓在他肩上,把他變成了一個過分早熟的少年。
杜賢春卻和李薇不一樣,他是意氣風發的代名詞,春賞百花秋望月,夏沐涼風冬聽雪,他是橫雲衆望所歸的下一任的掌門,卻有總有閑心每隔幾個月就跑回來賢春山住一陣。
住在賢春山的時候,他每天都坐在山頂崖邊上看日出,也不僅僅是看日出,他也看天看雲看花看草,看下雨看吹風,看妖族的少主在朝日裡練槍,看跑來山頂上的小貓小狐狸小兔子,他有點怕蛇,但還是會很善意地用指尖摸一摸。
李薇不理解他,但和他處得還算不錯,他們從小就認識了,幾年前杜賢春還未拜入橫雲時他們就這樣,每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坐在崖邊分糕餅吃,酥皮的,裡邊裹的是拌了蜜糖的紅豆沙。
那是李薇為數不多的、真正成為一個少年人的時候。
“杜賢春?”
裴容與把手裡的小酥餅分給他兩塊,問:“你認識他?”
李薇很不客氣地接過了酥餅,但并沒有答他的問題,反而問:“你也認識?”
裴容與:“不算認識,就是很多年前見過一面。”
他想起兩百多年前在山下洞口處見到的、被一群叽叽喳喳的橫雲弟子圍在中間的小少年,他的頭發和鴉羽一般黑,柔順地沿着後背淌到腰間。
——再見就是在李渡從小園山下買回來的風月本子裡,他和自己的祖師江好愛得轟轟烈烈碧落黃泉,到頭來遁入空門不問凡塵。
李薇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想到了什麼:“你偷看我娘親買的話本子了?”
裴容與面不改色:“你不也偷看了?”
李薇:“那東西寫得都是錯的,江好飛升之時,杜賢春還尚未出生呢。”
裴容與隻笑了笑:“錯了就錯了,本來也就隻為了讨個趣,叫人覺得世間自有真情在罷了,那麼深究起來反而無趣。”
李薇欲言又止,最終隻垂眼搖了搖頭。
裴容與拍了拍他的肩,又遞過去一塊小酥餅:“但我也理解你,有少年時的情義在,不願他被人胡亂去編排。”
李薇這回卻沒有接:“狗屁的情義,我同他之間早沒有情義了。”
李薇言盡于此,他不願意再提起杜賢春了,裴容與也不逼他,隻聽他繼續講起後來發生的事情。
——後來,後來緊接着的就是那場人盡皆知的兩族大戰。
道門與妖族戰事一起,最先受殃及的便是賢春山,賢春山結界遭道門屠戮,李薇的母親率族人抵死頑抗,最終統統死了個幹淨。
父親帶着他逃出賢春山,逃到了一個還未被道門察覺的小結界,小結界由一族蛇妖統領,蛇鹫是蛇的天敵,但在實力的差距面前,對天敵的畏懼是能夠被消弭的。
李薇禀賦再高,也還隻是羽翼未豐的幼鳥,他寄人籬下,卻還是堅持着每天晨起去練槍,他和父親在這裡處處受人針對,但是也還算過得下去,因為大敵當前,在明面上撕破臉總是不好的,況且李薇的族人盡數戰死,用人間的說法來說是義士。
直到有一天,他在練槍的時候遇到了一條很小的白蛇,小到李薇隻察覺到了微弱的一點氣息,根本沒有回頭去看草叢裡遊過的小蛇。
那天晚上他才知道,那條小白蛇是統領最年幼的、尚還未化人形的小兒子,他被天敵鋒銳的凜然的氣息吓到了,一回到家裡去就發起了高燒。
這确實是一個很好的由頭,統領将他們打得遍體鱗傷,在一個雨夜裡把他們趕出了結界,戰事未止,失去了結界的庇護,一旦氣息被道門察覺,他們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