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從結界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真正的秋陵渡沒有結界内的好天氣,天上的月亮還是滿月,卻被雲遮得很朦胧。
他靠牆坐在小榻上,抱着雙腿把自己縮成一團,盯着放在床頭的一個琉璃罐子看,琉璃清透,裡邊盛着的東西更清透,那是裴容與幫他折進罐裡的一段月光。
小室無窗,夜色昏沉,月光像是清清的江水,順着小幾流淌到四周。
或許是裴容與心情不好,或許是不知在何處的淮序君又受了傷,李渡又感覺心口墜墜地疼。
他沒有睡意,發了一會呆,覺得幸好有身上的痛感,讓他可以持久地專心地緻力于忍痛這件事,沒有很多空閑來感受孤獨。
然而天不遂人願,心口的疼痛沒過多久就止歇下去。
——所以應該是裴容與心情不好,半途又忽然想起來身上半解的連心印,不願叫自己跟着疼。
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緩解心緒,竟然還算有效,雖然一時好一時壞,連帶着痛感一時深一時淺,但總體而言還是淡得多了。
李渡失去了唯一可做的一件事,忽然感覺有些脫力,趴在榻上伸手去夠小幾上的罐子。
月光和琉璃都沒有溫度,他把前額抵在琉璃罐上,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擡手捂住嘴,強硬地堵住了自己過重的喘息聲,另一隻手撐着自己爬起來,打算用醉玉頹山送的一籃杏子熬些杏子蜜。
秋陵渡的春月消散了,日頭也跟着變短,等到李渡熬在鍋裡的杏子蜜收得恰到好處,外面的天色才剛亮起來。
杏子去了核隻剩下果肉,黃澄澄軟糯糯地融在蜜裡,暖色的果子蜜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飄散出一股靜好的清甜香味。
李渡把蜜用小壇封好,出去送了趙福來夫妻一壇,陳玉林也有份。
明松生沒有分到:“我呢?”
李渡溫和地對他笑了笑:“你傷裴郎的賬我都還沒同你算過呢。上次的果子酒算是封口費,正常來說無論我做什麼吃,明掌門都是沒份的。”
他頓了頓,又很體貼地補充道:“但微瀾姑娘有份,你可以去問她讨哦。順帶一提,我覺得我在廚藝一道上還是頗有所得的,可惜可惜。”
他說着可惜,但也完全沒有分給明掌門的意思,甚至捧了一壇轉頭去問一旁的紙人有沒有味覺。
李渡一貫性子和軟,明松生沒料到他也這麼會嗆人,猛地被他噎了一下,認命地提前出門幹活去了。
紙人魂魄不全,懵懵懂懂,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意思,李渡想了想,掐訣收了它身上的繩子。
紙人得了自由,卻沒有接李渡手裡的小壇,隻低頭看着他肘間挎着的小籃子,李渡順着它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一朵橙黃的小野花,可能是睡在竹筐裡的小狐狸偷偷采來的。
它拈起了那朵花,很小心地把它簪進了自己紙做的頭發裡。
它若是個年少的小姑娘,這模樣該是美好而有生意的,然而它這副皮囊隻是個紙糊的人,讓這種搭配顯出一種近乎悚然的奇詭。
李渡愣了下,把小壇放在了它身旁的地上,又把繩子捆了回去。
這回換了種捆法,讓它能自由走動,但難以施勁傷人。
陳玉林看在眼裡,但沒說什麼,拿着手裡的小瓷壇道了聲謝,用眼神示意了下他身後:“你家那位呢?”
李渡聲音微不可查地一頓:“他說有别的事忙,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陳玉林了然地點點頭:“吵架了?”
李渡低頭認真地想了一會,道:“應該——沒有吧?。”
陳玉林:“你們說的最後一個話題是什麼?”
李渡猶豫一下,還是開口道:“我說我活不長,不能和他在一起。”
陳玉林:“……你們都這樣了,還沒在一起?”
李渡:“。”
“是因為你不願意吧?”
陳玉林看着他的神色,露出一點了然的笑意,道:“一個人但凡有一點愛你,都不會喜歡聽到自己的心上人說這種話。”
李渡咬着下唇:“可是……”
陳玉林:“你是擔心将來自己先走一步,隻留下他一個,所以覺得倒不如不曾開始,反倒能讓他以後好受些?”
李渡呼出一口氣,緩緩點了點頭。
陳玉林:“你擔心将來傷他太深,又怎麼知道來不及愛你是否會讓他更遺憾呢?到你百年之後,他甚至連一段可供追憶的情意都沒有。”
他低頭笑了聲:“别想太多啦,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又是何必?”
李渡:“……我兩百多歲了。”
陳玉林:“咳,總之就是那個意思。”
他說完這句,又好似突然回想起什麼,上挑的眼尾微微落下去一點:“算啦,我也沒資格指點别人,情情愛愛的事情,陷進去就是一片雲霭。”
李渡無意識地撚着手腕上的佛珠,問:“那我應該……和他道歉嗎?”
陳玉林:“我覺得應該,但是你究竟怎麼做,要看你自己的考量。我看他不舍得和你生氣,說不定不用等明天就自己回來了。”
李渡:“可是他應該确實是生氣了……”
陳玉林:“依我之見呢——”
李渡擡頭看着他,表示自己洗耳恭聽。
陳玉林:“你親他一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