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水聲響作一團,在半空中彙聚成驚雷般的陣陣轟鳴,兩股截然不同的符陣在風中水下悍然相抗,時有金石相撞之音。
铿——!
李奂雙以劍抵住身下磚石,此時天色已經沉沉深下去,他沒有間斷地守了整一個日夜,猛一晃神,險些松了手上的勁頭。
今日的月是上弦,半輪圓光懸在空中,照出了暫趨平緩的江面。
“三師兄、四師兄!”
在一旁休息過一會的弟子跑上前來,道:“趁着眼下水勢暫緩,你們先休整一會吧,換我們來。”
李奂一聞言收斂靈流,轉身向曲微瀾颔首示意了下,伸手接過李奂雙手裡的劍,攙着弟弟在石像後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下來原地休憩。
他向身側靠了靠,示意弟弟枕在自己肩上休息。
李奂雙累得狠了,但還是不肯閉眼,回頭看到沒人注意自己這一塊,便抱着他的脖頸仰頭去親他,親也不親得很深,隻是輕輕地貼着蹭。
他心裡總有種莫名的憂慮,尖利的蛇牙從唇齒間冒出來一點,沒什麼勁地磨着哥哥的下唇,吮出了一絲甜腥的血味,他是一條很有些毒性的小蛇妖,這世上能讓他這麼全無顧忌地啃上啃下的,也就隻有他同胞的哥哥。
李奂一疼他,任由他黏黏糊糊地吻自己,偶爾壓下來回應幾下,又伸手扶着他的後腰,免得他一個姿勢時間長了不舒服。
李奂雙喘着氣埋在他的肩頭,聲音有些發悶:“我總覺得心裡不安慰,你說娘親他……”
“娘親既然把此地交給我們,定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們守好陣眼,就是幫了他的忙了。”
李奂一遠望着廟門外豎起的江水,不知究竟是在勸說弟弟,還是在安慰自己:“舉頭三尺有神明,他這樣的善人,從來都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舉頭三尺不知有沒有神明在看,此刻他們頭頂隻有淮序君的石塑像,靜默地立在這一方天地間。
“好了,不多想了,睡一會吧。”
李奂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枕着睡?”
李奂雙從嗓子裡哼哼兩聲,沒骨頭一樣從他肩上滑下去,枕在了他的腿上。
“哥,我想……暫時還是不要把我們的事告訴娘親了。”
他握着哥哥的手,目光閃爍:“你可還記得之前……娘親從這裡回去小園山之後,也就是我們才剛孵化之後的那兩年。我想等下次他心情好了,再去說也不遲吧。”
李奂一什麼都依他,聞言俯下身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鬓角,道:“好。”
之前,在他們還未孵化之前。
那時候他們還是糾糾纏纏在一顆卵裡的兩條小蛇,在懵懂中忽然生出靈智,對卵殼的外界有了一點朦胧的感知。
就在那開智的一瞬間,他們感覺到身上有一隻手正輕柔和緩地撫過去,微涼的指腹摩挲過蛋殼,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餘溫。
那本來該是骨肉勻停的一隻手,從骨頭到皮|肉都生得秀緻溫柔,卻在掌心裡刻上了一道凹陷的瘡疤,又在小臂上剜出幾可見骨的幾處傷痕。
這是他們在這世間“見到”的第一個人,他們早在真正地出生之前,就已經認下了這個溫溫柔柔的娘親。
後來他們孵化在小園山上的春風裡,才第一次用眼睛看到了娘親的樣貌。
并不十足驚豔的容色,卻别有一股叫人熏醉的秀緻,然而這股秀緻裡常含悲意,低眉或遠眺的時候時常出神,叫人從旁看着都覺得心裡發疼。
但李渡自己卻從來不對他們說什麼,他隻是默默地在夜半驚悸醒來,又獨自裹着被子睜眼到天明,而後若無其事地起來準備早膳,一一叫醒養在山上的小孩,教他們識文斷字、符陣刀兵。
兩條小蛇仗着年歲最小,品類又很得李渡的偏愛,總是黏糊地纏在他身上睡覺。
所以他們都記得很清楚。
小園山上的娘親全身上下完好無損,宛如一尊玉做的偶人。
小臂上手心裡的傷都消去了,甚至連一絲殘存的疤痕也不見。
像是在本來的身軀終于被磋磨得碎裂後——
又換了新的一具軀殼。
李奂雙睡意朦胧,浸在自己年幼時的記憶中,忽而感覺背後一涼,下意識睜眼握向了身側的佩劍。
——當!
身後襲來的一擊被李奂一用劍鞘擋住,李奂雙困意立散,拉着哥哥的小臂一齊站起:“哥!你沒事吧?那是什——”
兩人循聲轉向來者,目光齊齊頓住。
……
一個時辰前,月上中天。
李渡靠坐在石像下的供台旁,顫着聲喘出一口氣。
他手指緊緊攥着一枚镂着忍冬紋飾的細銀镯,用力得整隻手都在發着顫,銀镯子深深勒進指腹的皮肉裡,箍出一圈發青的淤血。
細銀镯子圈在另一具軀體的腕子上,它後背上的衣料被濕黏的血浸透了,但卻隻平靜地閉着雙眼。
它的内裡已經沒有原本的魂魄了,那麼多的傷痛,那麼多的悲苦,都已經從這具身軀上消散了。
——那是李渡的托寄魂魄的第十九具傀儡身,是将要用來填進陣眼、鎮下水勢的“天材地寶”。
秋陵渡大陣如斯險要,從來都非區區血肉能填。
隻有以通身骸骨作鎮,方能鑄成這一條從黃泉反通人世的路,方能保一方水土百年來風雨調和,歲歲豐登。
果然想要不傷己身還是太難了。
李渡痛得吐不出字,他隻能戰栗着攥緊了銀镯子,在心裡斷續地想一想。
——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是……做不到。
——你在哪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