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壞繞着原有的結界外圍填下符文,新布下了一個雖是可以注入靈流、讓妖族自行修補的結界。
首領閣下此時還是隻化形不久的小黑貓,他和所有人一樣,都很喜歡這位溫溫柔柔的小神仙。
但他又天生了一副驕矜的性子,總喜歡眼巴巴地蹲在離李渡不遠不近的地方舔前爪,等着被托着腋下抱進懷裡。
然而不幸的是,等着被抱的太多,李渡又隻有一雙手,更别提他還并不是李渡最最偏愛的品類——李渡最喜愛黑蛇,雖然他有意讓自己不至于過分地失了偏頗,但有意無意的偏愛總是難以遮掩,讓年幼的首領閣下恨恨地甩尾巴。
李渡身上挂着一堆小團子,腳邊還又跟着一堆,走路的時候都要仔細着不要踩到哪個,但他從來都很耐心,帶着一群小妖走遍了整個不栖嶺。
結界裡的大妖感謝他幫着帶孩子,會在有月亮的晚上給他講曾經淮序君來到不栖嶺,幫他們布下結界的故事。
還講曾經的曾經,有關君上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聞,大到在哪處平了哪次災,小到千八百年前曾經和哪個小妖有一段風流逸事。
小黑貓被母親抱在懷裡,聽到她問:“李李很喜歡君上嗎?”
李渡的話音頓了頓,笑着道:“喜歡……怎麼說呢,也不能說不喜歡,但我隻是敬重他吧。”
“隻有敬重嗎?”她不解地歪了歪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捏着懷裡小崽子的後頸,“可是你聽到他的名字,就像看到了天上的月亮。”
她笑着擡起頭,忽而指着天上道:“啊——今天是十五呢。”
小黑貓不滿地啃着母親的指腹,從她懷裡跳下去,幾步竄到了李渡手邊。
他沒有見過昔年的淮序君,對他來說,這時候一身白衣的李渡,才更像是挂在中天上的月亮。
但李渡此時卻沒有注意到拱來拱去的一小團,他仰頭望着天上盈盈的一輪月光,獨自陷進了舊時的回憶中。
小黑貓低頭去蹭他的指尖,一面蹭一面在心裡想——
等到下一次他再來到不栖嶺,他一定會讓他看到自己的。
光陰歲歲輪轉,等到五十年後,他已經成了這一方結界的新的統領。
昔年最是溫柔純善的小仙君,此時卻被那群人剖得隻剩一具骸骨了。
李渡雖然隻剩了一副骨頭,但他暫時還不會死。
足夠幸運的是,他們在把他帶回來的同時,順道也把他随身的物品也都找了回來,其中包括他的儲物袋,裡面有千思坊備好的可供更換的傀儡身。
自從他二十歲那年死過一次,又換作了這壞了可再換的身軀之後,他就很難再死一次了。
即使這回沒有結界裡的妖族來救他,他也不會死,隻會永遠活在那座中空的石像中,清醒地、日複一日地受着無邊的黑暗和剔骨的苦痛。
李渡新換了一副肉身,重新又看見了沅水上方的月亮。
這一日挂在天邊的是尖冷的一彎弦月,清泠泠的,刺得他眼眶發疼。
他沉默但平靜地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蜷着,獨自挨過了換身殘餘的疼痛和脆弱,過了兩天勉強能自己站起來了,又跑去躺在江上的小竹筏上發呆,随着水流飄飄悠悠地向北去。
等飄到結界邊沿,水裡的一群小魚會很樂意幫忙把他的竹筏往南扛到另一頭。
他就這麼南南北北地漂在江上,把日頭看走了一輪又一輪,把弦月又看成了滿月。
黑貓有時候蹲在他身旁陪他,念念叨叨着要把外面那群人都砍了。
李渡有意給他找點事做,讓他不要整天想着這些,但首領閣下依言去給曲微瀾送完信、摘完了一整座山的杏子、又種完了一畦的小青菜後,依然在堅持不懈地念念叨叨。
李渡躺在竹筏上,微微側轉過來看他:“不要苛責他們啦。”
“他們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人,而你們能開出靈智,乃至于修化成人形,就早已經是萬千同胞中最出類拔萃的了。”
他又轉過頭去,道:“我看他們村那個讀書的,趙家興,看起來也還是有幾分良知的……”
貓:“秋陵渡人家足有上千戶,你就從這裡挑出一個能勉強過得去的,李李,你自己信嗎?”
李渡沉默了一會,道:“……我信,總會慢慢變好的。”
他最終還是又救了秋陵渡一回。
就在山洪沒有陣勢壓鎮,再又洶洶席卷而來的時候,死而複生的“李娘娘”又出現在了杏子坡的小廟裡,親手将自己的前兩具遺骨封進了中空的石像中。
或許人總是劣性難移,不親眼見一次,便決計不肯當真的。
李渡救了秋陵渡五十年,外加又剖出一副遺骨送他們,他們不曾真的愛重過他,然而等到他們親手殺了他一次,再又見到他活生生出現在自己面前之後,竟然開始真真正正把他當做了神仙。
他們誠心地跪在他面前忏悔,誠心地把盛着他遺骨的石像挪到了淮序君的石像前面。
李渡本來是絕不願意如此僭越的,但他們一定要堅持。
所以他又覺得算了吧,算了。
他也不恨他們,他隻是感覺很累了,沒有那麼多力氣和他們多說了。
因為擔心澇災過後再有瘟疫,他把自己兩副身體上剮下來的血肉煉作了丸藥,留在了秋陵渡。
他做完這些正打算悄悄離開,卻忽然被候在門外的趙家興攔住了,這個動作讓他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天晚上後來發生的事,肩頸不受控地顫了顫。
趙家興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尴尬地撓了撓頭,低頭道:“……我們對不起您,我們——”
“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李渡輕聲打斷了他的話,“舍義求生,舍疏救親,本便是人之常情,我不會怨恨你們。”
趙家興:“可是……”
李渡隻搖了搖頭,從袖中取出幾張銀票給他:“如果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在這裡建一座書院,教你們的孩子識文斷字吧。”
“多念些書,多去外面看看吧。”
趙家興雙手顫抖地捧着那幾張票子,幾乎沒有猶豫地應了聲“好”。
“日後、日後我就是這秋陵渡唯一的先生,我向您起誓,此生不再離鄉赴試進京趕考,留在秋陵教孩子們讀書識字……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等以後……以後,我要帶着孩子們一起修一冊村史,我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您對秋陵渡的恩德——!”
李渡彎着眼睛笑了一下:“好好活着吧。”
他拎着在不栖嶺結界中受贈的一籃子蛋,猶豫了片刻,轉身往西面蜀地的賢春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