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長親啟:
您看到這信的時候,我應已不在這世間了,惟願勿尋勿念,免受其亂。
多日來承蒙您照料,趙秀無以為報,唯有留書一封,将我所知道的事情盡數告給您知道。
趙秀文辭疏淺,不知從何道來,如有錯漏之處,萬望海涵。
我是您留宿在屋中的紙人,也是這戶人家的長女。
女子向來不為世人所珍重,我本以為我還算幸運,爹娘雖不像其他人家愛重男孩一樣愛重我,卻也不像他們苛待女孩一般苛待我,爹娘沒有花心思為我取名,隻從娘的名字中單取了一個秀字給我,卻也究竟不是招弟盼弟這類的名字。
祖父是村中唯一的先生,竟不棄我女子之身,教我讀書識字。對書院中的男丁來說,這是他們的出路,但于我而言,卻不過是農閑時的慰藉。古來聖賢皆為男子,自然不會在書中教導女兒如何立于世間。到頭來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能給您留下這封信了。
年前的時候,弟弟出生了,爹娘對他愛若掌珠,特地去仙君廟裡還願,還到鎮上找算命先生替他求了個好名字。
山洪來後,幸存下來的鄉親都一起搬上了不栖嶺。那一日弟弟鬧着要去山腰上摘杏果,父母忙于生計,隻能由我帶着他去,不料剛下到半山時,江水卻又忽然漲高,我隻能把弟弟背在身後,抓着樹枝苦苦支撐。
爹娘聞訊趕來,卻隻讓我先用力将弟弟托上去,之後再找人來拉我上來,他們接了弟弟就走了,而我那時就已經近乎脫力,隻再支撐了片刻,就被水流卷走了。不知道爹娘本來有沒有打算再回來救我,雖然可能實在很小,但終究還是有一點的,最後沒能看見,我實在很遺憾。
興許正是這點遺憾勾我滞留人世,我死後一直徘徊在山林江水間,後來又不知為何被吸進了這一副紙紮的身軀,期間雖也能聽見看見,卻半分不明白究竟發生着什麼。
直到今日,我再又睜眼的時候,竟又不知為何恢複了神智,但也時有時無,時而感覺醒了,時而又感覺如在夢中,甚至不受控地生出殘殺他人的欲想。
趁我還能維持清醒,特此将這些事情寫下來告訴給您。
秋陵渡水災複起,是陣眼毀損之故。
約莫是在四五年前,有個道人來到了秋陵渡,自稱能夠傳授我們登仙之術。隻要能取出仙君廟石像中的遺骨,在上面刻上他秘制的符文,在人死後埋進身體裡,再在雙眼中點上靈印,就能死而複生。如此這般便能長生不老,待到來日積攢夠功德,自可飛升上界。
鄉野蒙昧,本就大興鬼神之談,真假不辨。更有甚者,三座仙君廟的石像中存着小仙君的遺骨,這本是秋陵渡代代相傳卻又密不外宣的秘密,見此道人竟能一語道明,一時間幾乎所有人都信了八分。
不僅如此,此人還授我們生财之道,教我們盜出遺骨,舂磨成細粉,以仙藥之名賣往沅水下遊,向東一路直抵江淮。
我總覺得這麼做不對,但是這種大事卻從來不是我能說了算的,祖父說,這是因為他們從小沒有識過字念過書,在是非面前看得不清楚。
祖父和他的學生們一起抄錄他們這些年來編寫的村史,攔在廟前給每個來挖骨的人看小仙君當年的畫像,初始時還能攔下幾個,但人究竟貪心不足,他們被打成了滿口假仁假義的瘋子。
再後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離開去了外邊,祖父卻不肯走,另還有幾個學生也不肯走,久而久之,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就真的變作了癡傻的瘋子。
近日聽您與其他幾位道長商議,我才知那石像中的遺骨是秋陵的陣眼。是因為幾年間近乎挖空了石像,才毀了您昔年嘔心瀝血布下的符陣。
如此數年之後,秋陵又發水患,山洪一起,死的人便愈發多,用的遺骨也就愈發多,直到前日,終究是難以為繼。
祖父說秋陵渡不敬神,方才遭此劫難,原來竟分毫不差。
我有幸看過您易容下的樣子,知道您就是很多年前到訪過秋陵渡的小仙君,您一直不肯以真面目見我們,想必并不願被認出來,趙秀愚魯,本不該點破,然輾轉終覺愧負于君。
趙秀卑弱之身,多年以往,始終未能為您多做什麼,甚至隻能眼看着您遺骨被盜,不敢求您寬宥,隻望您少自傷懷,恐傷己身。
另:我聽聞幾位道長曾談起給紙人點睛一說,但至少在我死前,村中紙人雖不多見,但也絕非沒有,卻從未見有人家因給紙人點睛遭過難,想必還是另有他故。
又另:我沒有想殺爹娘和弟弟,隻是許久未見他們,想要近前去看看。我知自己這一副軀殼猙獰醜陋,實難取信,您卻依舊願意信我,我實在感動。
您是我見過最溫柔善良的人,如若我曾有您這樣的父兄,是否也會有很好很平和的一生?
隻可惜這具身體嘗不出味道,其實我一直很想嘗嘗您做的小酥餅,但它還能穿裙子,我從沒有穿過這樣新、這樣合身、這樣漂亮的衣裳。
說到衣裳,我忽然又想起來,我死前曾在鎮上李記的布莊買了件衣裳,還賒欠了掌櫃二十文錢。這間小室本來是我的居所,牆邊的小櫃右面有個小格,藏着我攢下的銀錢,隻還沒來得及送去,能請您幫忙拿去給他嗎?
雖然我已經沒有機會穿了,但還是把銀錢付清了比較好。
願您此生安順如意,逢兇化吉。
趙秀絕筆。
……
李渡看完最後一個字,凝着信紙出神了好一陣,才緩緩歎出一口氣來。
裴容與摸了下他的頭發:“她走了。”
“是啊,”李渡抿了下唇,“她是不願受人所操控,又不想叫我看見屍首……才留下這封信,不知跑去何處自行了斷的。”
李渡:“紙人身上的招魂符印畫得粗,遠不如趙福來和其他人那般細巧,想來是他們那日在廟中聽聞‘紙人點睛’一說,又不願被我們發覺出真相,這才特意在這紙人身上粗粗描了個符文來誤導我們。”
裴容與點了下頭,接着道:“——卻沒想到趙秀含冤生魂不散,竟剛好被拘進了這紙紮的軀殼中。”
李渡:“背後操控之人……想來就是趙秀信中那道人,若要通過符印操控受印者,必要催發符印,符印催發後拘束魂魄的效用也跟着增強。”
“如此陰差陽錯之下,竟剛巧凝聚起了趙秀遊散在外的殘魂,叫她能在被操控前的間隙裡聚齊魂魄,凝起了本有的神志。”
“點睛……點睛,原來是這個意思。”
李渡依舊垂眼看着信紙,道:“他們當時說的是‘秋陵渡此番遭難,是因為在紮人時點了眼睛’,卻并未說過紮的是紙人,是我們先入為主,把這錯當成了‘紙人不可點睛’的忌諱。”
他在心裡回憶着在那日在趙福來手骨上看到的,交錯的兩層符文。
“想來這拘魂的符印除卻刻在骨頭上的部分,還要在承印者眼裡點上符文,作為啟印的引子……看起來就像是點上眼睛就死而複生,這才是他們所說的‘點睛’。”
李渡一句話說完,沒有聽到回應,剛轉過頭去看,就被裴容與擡手碰到了眼尾,癢得他下意識閉上了眼,感覺對方的溫熱的指腹隔着眼睑揉摁在他眼睛上,像新發的柳枝拂入春水,惹得他心緒都跟着泛了圈漣漪。
裴容與微垂下眼睫,看他毫不設防地在自己面前閉着眼,隻覺得天下再沒人同他一樣招人疼了。
——秋陵渡此番遭難,是因為在紮人時點了眼睛,犯了娘娘的忌諱。
這話本來還有後半段,他卻偏不肯說完,也不知是有意不提,還是真的忘了。
他們怕他忌諱,怕他懷恨,卻不知他心腸這樣軟和,所有委屈苦楚都獨自吞去肚腹中,從來不肯主動告給人知道。
李渡閉着眼乖乖被他摸了一會,又雙手抓着他的手腕,睜開了眼睛。
“道人……道長……他們口中的道長究竟是誰?符印是他給的,想必從一開始就想好了——也不對呀,他從何能知道來鎮水的人會是誰?”
“應當也不是來尋我的仇……那又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