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兩把劍在半空铿然一撞,一把通體銀白,璨若月華,另一把則通體烏墨,暗得照不進半點華光。
狂風飛散,裴容與緩緩眨了下眼,目光對上立在不遠處的明铮。
他們兩人都并未直接出手,隻召出劍來隔空對了一招。
長劍裹挾劍氣,刹那間蕩起餘波,地上的雪粒嘩啦啦流散而起,靠近院牆的枇杷葉被卷在浩蕩流轉的劍氣中,“嚓!擦!”深插進了路面上鋪的青石磚。
長風呼嘯,上卷入雲。
李渡将被吹散在身前的頭發向後一攏,抱着懷裡的琵琶撥弦幾聲,弦音在風中零落如翠玉,卻在幾個瞬息間悄然化去了交鋒下的餘波。
在空中飄卷的雪和葉簌簌落下,又在街上積起了一層。
所幸行人在之前巡捕來時便已躲開了,這一番并非傷到旁人。
陳玉林弄不清眼下的境況,卻知道自己這兩方都開罪不起,識趣地躲去了一旁。
然而這兩人草草對過一劍之後,便又将劍收了回去,也不知有沒有再動手的意思。
“真是多有得罪。”
明铮先主動開了口,卻也沒有明說究竟是這回的得罪,還是曾經的得罪。
裴容與收回兩心知,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隻側身握了下李渡的手腕:“把這琵琶收回去吧,抱着累。”
李渡抿唇點了下頭,将琵琶收回了儲物袋中。
“橫雲厭憎妖族不假,但我個人卻并不這樣。”
明铮垂眼一笑,屈指在劍刃上彈了下,長劍劍身輕顫,發出“嗡——”的一聲劍鳴。
“然而禮之畢竟死在你手上,這孩子自小在我身邊長大,如若就這麼不了了之,實在是有些丢臉。我這麼大年紀,也不怎麼在意自己的面子了,但橫雲居天下道門首座,卻總還是得要一點臉面的。”
“你的通緝文書我批了一年。”
他的視線轉而又落在李渡身上,仿佛是在細細斟酌應當如何稱呼他。
“這位……李道友的則隻批了三個月,現今都已經過了時限撤去了。”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明铮将劍收入靈海,笑道:“之前聽玉林和芳塵說起過,李道友廚藝精妙,隻不知今日是否能有幸一見。”
李渡心頭銳痛,又從來不是個能言善辯的,此時光是維持着面上神情不變就已經頗費功夫。
他指尖發冷,緊緊握了下裴容與的手,強迫自己定下心神,自然地從他身後邁出兩步。
然而還未等他開口,裴容與便又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擋在他身前。
“内子慣愛做些家常小菜,隻怕招待不周,還是請鳴筝君自去外邊酒樓用膳吧。”
李渡聽他幫着應了這句話,本該松下這一口氣。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刹之間,他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去歲春在小園,裴容與在殺明禮之之前,曾問過他一個問題。
——“你姓明?”
李渡一雙眼睛能辨是非善惡,在見裴容與的第一面就辨過了。
他屠了那麼多家族門派,身上卻不見半點濫殺無辜的業障,可見他與被殺者間必有深重的因果前緣。
明禮之雖秉性頑劣,但究竟年歲尚小,資質驽鈍,料想也做不出什麼能令大妖深恨至此的事情。
自己沒有犯過相關的罪惡,身上卻系着因果前緣,那便隻能是因為——他是裴容與過往仇人的後嗣。
這一點李渡早前就想到過,但卻也并未再往更深去探究。
比如,他沒有深思過,明禮之祖上的那位和裴容與有舊怨的“先輩”,究竟又是誰?
道門與妖族雖說近年來也是沖突不斷,但比起當年的兩族一戰,卻隻能堪堪算是小打小鬧。
若說到當今道門最招妖族怨恨的,也依舊……
李渡思及此處,猛然心頭一滞,擡眼看向了笑意吟吟的明铮。
明铮似乎對裴容與話中的推拒全然未察,笑道:“家常小菜甚好啊,兩百年前家師蘅江君尚在時,就慣愛拔了積翠峰後山的靈草炒小菜吃,隻可惜廚藝十分一般,為了哄着他開心,我和師姐師弟着實受了些折磨。”
他輕歎一聲:“不過如今想來,卻是再懷念也不過了。”
李渡眼睫顫了顫,在心中将适才未想完的半句話接了上去。
若說到當今道門最招妖族怨恨的——
也依舊非兩百年前一戰成名的橫雲鳴筝君莫屬。
明禮之并非是明铮直系的血脈,鳴筝君未聘道侶,無有子嗣,但雍州明家是道門有名有姓的家族,兩百年前的明铮和兩百年後的明松生皆是出身于此,明禮之作為明掌門的孩子,自然也能算作是明铮的後嗣。
如此想來,橫雲的鳴筝君,九成就是這仇怨的淵源之一。
怎麼辦?
李渡胸中痛得幾乎有些腿軟,前夜裡新下過雪,呼進的氣也是冰冷的,他一時沒忍住深吸了兩口氣,便被喉間的冷澀嗆得幹咳幾聲。
現在要怎麼辦?
衆目睽睽,乾坤朗朗。
橫雲的鳴筝君同他們在此處會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看見,裴容與若在此時出手,天下道門乃至于朝廷九州,都勢必要找他讨個說法。
更别提來日史筆如刀,日後的人會如何想他?
但若要叫他在此時攔着,他又如何能忍心不讓自己的愛人報仇?
“就是不知李道友是否情願了。”
明铮擡眼望了望天,似乎并沒有體味到周遭凝沉的氣氛:“唉,這天才這麼一會便又暗下去了,隻怕過不多久又要落雪了。”
——怎麼辦?